经常在电视、网络上看到形形色色的菜肴,特别是那些蕙质兰心、温婉娴熟丽人少妇们,更是乐此不疲地展现这些五花八门、玲琅满目的精美菜肴。然而这一切,却不知为何似乎离我很远很远——遥远的不是那些菜肴,而是某种回忆和感觉。
在那些和菜密切相关的故事里,我内心里有种种莫名的伤情无以释怀。和所有人一样,我生命中的菜肴和母亲有着最密切的关联。
儿时,家境贫寒,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母亲为操持家业在油米之间可谓煞费心机以求糊口。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人们对菜肴有一个很理性的称谓——副食。我无法准确解释主食、副食的科学涵义以及其社会历史内涵,说不清它在人生命现象营养结构中的作用和地位,但在实际生活中,它却实实在在是主要食物的一种辅助配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们需要摄入大量的粗食(营养价值低而口感不好的食物)以维持生理机能的平衡,于是副食——菜肴就实实在在成为人们为了维持生命体通过刺激味蕾和口感达到摄入大量主要粗食目的的辅助食物了。当今,因为食物的种类越来越丰富,生活水平越来越好,人们对主食和副食的概念与认识已边际淡化,甚至二者几乎地位在相互置换。可我的儿时,菜肴的概念却和“咸”等同起来,菜几乎就是咸菜。自古以来民间就有“以菜下饭”,“臭鱼烂虾,下饭的怨家”等说法,说起来是一种文史,更是一种凄凉和苦涩的心情。
回想起来,母亲做菜有以下几个特征:其一是大锅炖菜,原因是人多,加之物质匮乏,无法做精细的小炒,同时汤菜合一,省工省料;其二,主、副不分,经常用菜包子、疙瘩汤、菜汤面以糊口,省工省料,快捷方便;其三,所有菜食都偏咸,主要刺激胃口借此达到摄入大量粗食的目的,养成我至今“口重”的饮食习惯。
因此,母亲的菜在我内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不晓事的我甚至羡慕邻家的“伙食”而抱怨母亲的“厨艺”,可那个儿时的我,又怎能理解母亲“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和痛楚呢?
人们常说童谣是最能反映时代的,一起来听听我们的儿歌:
“山东老侉卖山楂,一分一个二分俩,三分就买一大把!”那不是简单的儿歌,分明是孩子们对水果的一种渴盼,而那时梦寐以求的水果竟然是山楂!
“二毛二毛回家了,今天你家吃面条,一人一碗另一勺,回家晚了吃不着……”面条对我们这些在外面“跑风”、饥肠辘辘的孩子是多么大的诱惑!而母亲要做的,恰恰是牵肠挂肚,让我们每个孩子都不能有一个“吃不着”,当她看到我们狼吞虎咽吃完每人一份的食物,并细细地舔食碗里残羹时,她的脸上总浮现出一种欣喜夹杂着酸楚无奈的复杂神情来。
一天,我和哥哥在树下谈论自己的梦想,我问哥哥:“如果有了很多很多的钱,你第一件事会做什么?”哥哥不假思索的说:“我会买一箩筐苹果,一个人偷偷地吃个够!”我说:“我要去吃食堂,下馆子!”显然,我比哥哥的野心大,可无论如何我们的梦想都没离开“吃”。
我的“梦想”很快就实现了,十七岁那年我高中毕业,就走向社会,开始了闯荡飘泊的社会生活,自然是住宿舍,吃食堂,虽然下馆子的机会很少,毕竟满足了吃食堂的梦想。
后来的日子里考上大学,我更是实现
了“吃食堂”的梦想。再后来到境外求学,毕业后大学执教,参加社会交往活动,从食堂到餐馆,从东北菜到西餐,从国内到国外,从故乡的饮食习惯到接受舶来文化,“吃食堂下馆子”的梦想完全的实现了,甚至面对相当数量的饭局和聚会,这些梦一般的向往,竟然变成了一种负担。
我离记忆中叫人伤感的孩童时的伙食更遥远了,同时,一种无人察觉的变化也在潜移默化中完成,那就是我对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渐渐开始了厌倦和抵触。这种变化可以追溯到我的大学时代,有一年,我竟然参加了部分学生抗议学校伙食不好的集体罢餐活动。
如果说人生是一个“抛物线”的话,那么伴随我攀登一个个事业的巅峰的同时,我的感情、语言、习惯、观念等也悄悄地在距人生起点的高端不断的向原点横轴线上回归,从中西文夹杂的时髦说法,到我又习惯挥洒自如的母语表达;从自觉不自觉地操着“京腔”说着粤语,到找回乡情乡音;这种变化是微妙的,更是刻骨铭心的。而最鲜明的变化莫过于我的饮食习惯不知何时回归到了儿时的家乡,那种有着浓郁地域乡土风味的烹调和饮食风格梦牵魂绕地吸引着我,呼唤着我。我到处寻觅农家大酱、酱瓜子咸菜,朋友送我的土特产品我如获至宝,我开始去吃粗粮馆……儿时的抱怨,变成了今天割舍不掉的“癖好”。这其中变化最大、感受最深的,是我开始如醉如痴的迷恋母亲的菜肴了。抑或小品中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能够在一定层面上解释这个变化的缘故,可其中更深刻的精神、文化、感情层面的东西,又怎么可以简单地从生理条件的反射来解释呢?如果没有那心酸的经历和漂泊的感受,又怎会令人从灵魂深处去感悟这种回归呢?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回归、沉醉母亲的“厨艺”中,每次回到故乡父母亲那里,都嚷着跟母亲要吃这吃那,其实,都是儿时那些我过去难吞难咽的粗粮淡菜,阴干白菜、小豆腐、酸菜炖粉条、辣椒白。即使是我那位出生江南的老婆,也开始自觉不自觉地融会了母亲的烹调技艺,有时这边正在下锅爆炒,那边却要打起长途电话要母亲告诉如何配料……“不按你妈那么做就出不来你妈的味儿”,老婆开玩笑地说。
近年来母亲老了,我再不能忍心让她老人家下厨了,每次回乡,家里兄弟姐妹、嫂子弟媳都争抢下厨,但不论谁下厨,都不例外地习惯于母亲搬个椅子坐在厨房前的门厅里现场指挥。
大家都说:“没俺妈指挥,就出不来俺妈那味儿”。
一天,一个朋友请我吃饭,那是一家很豪华的海鲜大酒店。为了让我吃好,一定要我去亲自点菜式菜样,我到了点菜区,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家常菜“毛菜”系列:酸菜、酱茄子、野山菜……我喜出望外地点了我喜欢的菜,并庆幸终于有会做我爱吃的菜的酒店了。朋友一看菜单,十分过意不去,说:“点几个摆着看的菜吧!”他说的那些“摆着看的菜”就是那些深海鱼、基围虾、大闸蟹、象拔蚌、鲍鱼、海胆、活吃赤贝等所谓的“硬菜”。
两小时过去了,大家看看桌子上的结果:那些不值几个钱的毛菜,被我们吃的空空如也,而那些价格不扉的深海鱼、基围虾、大闸蟹、象拔蚌、鲍鱼、海胆等所谓“硬菜”竟全数剩下来……正在打包的两个服务员窃窃私语:“这些客人真老土,好菜全剩下,那些小毛菜倒吃个精光”。
我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两人吓得直吐舌头,看着这些十八九岁虽然来自农村但并没有吃过苦的女孩子们,我笑着和她们说:“你们不懂,正是这些毛菜里,才有我妈妈的味儿。”
“妈妈的味儿?”她们瞪大了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我,更加茫然。
是啊,母亲的菜肴,故乡的味道。“妈妈的味儿”,就像一种血亲的东西,永远的留驻在了我的记忆中、血液里。那已经不是一种菜肴和味道,那是一种精神的归属,一种灵魂的依恋,一种文化的沉淀。这些味道,将伴随着我和我的后代,直到永远……
(作者:巴俊宇,沈阳市政协常委、沈阳理工学院教授)【来源:《中国政协》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