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初进大学时,台湾依然贫穷,台大学生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公共汽车。学生搭车都不排队,只要公车一来,大家就一拥而上,挤得老弱妇孺哀哀乱叫。
这种情况被一个美国留学生写了一封读者投书,登在报上,认为台大是台湾的最高学府,而学生连乘车排队的公德心都没有。这篇读者投书引起轩然大波。台大认为这是奇耻大辱,于是发起了“台大学生自觉道德运动”。我进大学时,正当“自觉运动”的高潮时刻。
当时我还年轻,受到报纸宣传的影响,也认为学生乘车不排队是道德问题。问题是,当时学生道德运动搞得如火如荼,运动的压力的确使得学生在等公车时排队了,但公车一来,排的队立刻大乱,大家还是一拥而上。
后来我想通了,台大学生乘公车不排队根本就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公车供需的经济问题。当时的公车供给少,等一班车要十几二十分钟,错过了一班车就会误很多事,拼了命地抢上公车当然成了常态。而今天,台湾的交通工具选择已多,有钱人可以自己开车,自己骑机器脚踏车,或是乘坐地铁,坐公车的已少,人们不叫他排队也会排队,这并不是现在的人变得比较有道德,而是整个交通工具的供需关系已经完全改变。
因此,台大学生搭车不排队、抢位子,表面上看当然和道德有关,但实质上它和道德无关,只是公车供给不足的问题。如果不去改善公车的供给而硬要说是道德问题,那就会造成学生表面上在排队,但公车一来照抢位子的现象。这是一种阳奉阴违、表里不一的自欺欺人。
泛道德意识因为最容易、最廉价,因此用道德谈问题最为普遍。道德虽和许多问题有关,但它不是每种问题的根据,用道德谈问题,通常只会愈谈愈糟。贪污问题就是一例。
如果一个政府拥有一个秘密的权力,它就可以在黑箱中为所欲为,西方遂认为贪腐乃是政府的秘密所造成的。这也是西方的反贪特别强调政府必须透明的原因。1993年,全球成立了最大的反贪组织,就叫做“国际透明组织”。政府的透明乃是一个可以客观检证的问题。北欧的瑞典,之所以贪污绝迹,就是因为瑞典的政治透明度举世第一。
西方的反贪是把政治的透明列为核心,当政治(包括政治人物的财产、政府的运作和司法)都透明时,就不可能有藏污纳垢的黑箱。
但我们很多时候不是以透明来思考贪污问题,自古以来,是以道德谈贪污问题。国人认为要防止贪污,必须提高官吏的道德水准,使他们有一种清如水的节操,才可以一介不取,故必须加强政风的预防。这些都是道德性的手段,而不是透明的制度性手段。所以才出现大家都说清廉,但人人都阳奉阴违的恶果,就好像当年台大学生说一套做一套一样。
(作者:南方朔) 【来源:特别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