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是一种让人抱有戒心的文本，还在世的作家出版的日记，尤其让人不放心——公开自己的日记，不啻一场精神裸奔，他或她，是否有足够的诚实，去袒露自己的精神世界？因为有这样的心理，《这一盆清水——胡燕青日记》让我在书店里踌躇了良久，直到书中这样的文字跳到眼前，“按照我的本性，我只懂恨，不晓得爱”，呵呵，对自己下手如此之狠，这样的文字，应该信得过。买下了。
胡燕青，香港浸会大学语文中心副教授，不过，在香港，她更广为人知的一个身份，是诗人、小说家及散文家，著述甚丰，2003年曾获艺术发展局香港艺术成就奖。《这一盆清水》辑录2008年7月到2011年9月间她所写的日记，是了解近年香港世道人心的一手资料，也是一帧香港知识分子的心灵写照。
酷评香港人
胡燕青深爱香港，这种爱，流溢于整本日记。她爱香港的山山水水，爱它的历史遗留，爱它东西杂糅的文化，爱它的饮食，当然，更爱香港人。她曾说，自己的梦想就是“留在香港，过清贫平淡的日子……吃地道东西”，然后“用图像和文字，还有舌头，为高速变化的香港留住一点点颜色和味道。
同样出于热爱，胡燕青对港人身上的弱点、不文明行为感到悼心疾首，到了眼里不揉沙子的地步。在她看来，如今的港人，正变得越来越自私，丧失了爱的能力，陷入“抱怨的恶性循环”中不能自拔，而不再懂得去爱，正是香港衰败的开始。
在地铁站，胡燕青目睹一个七八岁男孩乘地铁逃票，上前喝止，并告诉男孩“我们香港人不做这种可耻的事！”小男孩的行为让她生出杞忧：香港，到底要变成怎样？
2010年10月23日，超强台风“鲶鱼”与香港擦肩而过，本是好事，然而，在脸书上，竟然爆发一片粗口，因为台风来了，就可以挂上八号风球，全城放假一天。爆粗口者阴谋论地认为，天文台不肯挂上八号风球，是因为李嘉诚说过一挂八号，香港的经济损失就异常惨重，政府怕了李超人，从此不敢再挂上八号风球了。胡燕青感慨：中国沿海地区和台湾同胞这些年来饱受风雨煎熬，懂得珍惜风和日丽的时光，知道这是恩典。而天天活在文明保护、拥有世界一流天文台的港人，却每逢天灾人祸都找人“赖”——政府永远地错，连菲律宾人质事件有人遇害也是香港政府错。这次，台风过门不入，本是逃过一劫，但因为放不成假，竟然也是李嘉诚、天文台和特首的错。“永远没错的是轻率开口骂人的人。香港人渐渐让自私统治了，难怪连凶巴巴的鲶鱼都不屑到此一游。”胡燕青挖苦地写道。
在胡燕青笔下，港人自私的细节无处不在，乘车霸位就是一种常见的表现，无论是坐地铁，还是乘公车，可谓无日无之。胡燕青自己就碰到过一回。当时，她与丈夫从深圳乘坐一辆小巴回港，上得车来，前面的座位已被绅士淑女模样的人坐满，每个人都占住两个座位，靠窗的用来放手提包，不让人坐。因为丈夫腰不好，胡燕青大声提醒他坐前面，免得坐在后面颠簸，但占位男女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胡燕青强行走进一位男子身旁的座位，男子才悻悻地将行李拿走。
这些占位者会不会是内地人啊？读到这样的细节，心里本能地冒出这样的疑问。然而，胡燕青说：很不幸，这些绅士淑女都是香港人。她近而再次拷问：我们常问在位高官到底做了什么，好像世界上的一切不妥当，他们都得负责；我们是否也常问自己对世界到底有何贡献——即使小如让出一个座位？
胡燕青认为，香港正朝着“埋怨强迫症病人”的路上走。这种病人的可怕之处在于，他们不会致力解决问题，也不希望犯错的对方悔改，因为对方一旦悔改了、进步了，开放了，最后甚至不再犯错了，他的埋怨就失去了能源。“因此，他一面骂，一面期待对方继续犯错。”“我们忙着抱怨老板，咒骂仇人，溺爱孩子，然后到教会去唱歌。”港人信教者众，胡燕青的这一嘲讽，相当辛辣，也带有强烈的诛心色彩，但同时却不失洞察力。
胡燕青对港人的这些酷评，在内地的语境里，难逃“五毛”的骂名，似乎她批判的锋芒只指向普通人而放过了政府。其实，在香港，监督、批评政府的有媒体，它们很尽责，政府很弱势，骂政府的人太多了，排着长队呢，轮不到她。倒是对民众自身，难得有这么尖锐的意见，因此也就难能可贵。
坦率地说，胡燕青对港人的酷评，与笔者在港的生活体验并不相符，在笔者看来，港人的整体文明程度还是很高的，起码没有看到乘车霸位的现象。不过，毕竟是过客，不如胡燕青这个地道的香港人那般，对港人的公德水准冷暖自知。也或许，胡燕青是爱深责切，她对港人的尖锐批评，不过是因为对自己置身其中这个共同体有更高的期望。
事实上，在批评港人的同时，她在日记中对港人的美德也是不吝赞美的，比如她记述了年轻父亲曾敏杰做公益献出生命的故事，记述了到青海玉树参加救灾的黄福荣两度赶回现场救人，最后被瓦砾压住不幸牺牲的事迹。对此她写道，这两个新闻，“几乎把我们的心都融化了。”日记中，她还详细记录了八十多人报名捐肝，最终救活了因工受伤的海关关员袁伟祥的故事，而最终捐肝者没有透露姓名，无意得到任何人的感激或褒扬。“当大家都把香港人说成只懂得中环价值、无可救药的时候，我却要说，我爱香港，不因为她是金融中心，反因为她并没有因为金融而埋没良知。”胡燕青深情款款地写道。
写给中国的情书
胡燕青的日记中，弥漫着浓郁的中国情怀。整本日记中，对于中国文化、中国现实以及世道人心，多有观察与评论。虽然地处香江一隅，但没有局限胡燕青关怀的目光。
爱自己的国家，总要具体到她的一草一木一针一线。汉字，是胡燕青爱中国的起点。她痛心于自己学生书法的“极度可怕”，担心“难道要等外国人来拯救我们的书法吗？”基于这种危机感，她要从自己做起，每天都要写一点点中文字，哪怕只是一个信封，只是一张便条，只是几句话，一首绝句。她说，一个德国的婴孩出生，两年之后他就会说德语。一个阿根廷的孩子出生，几年后他就会写西班牙文了。所以，“就当我们今天才出生吧：学语文、学书法、学武功、学国画都不会太迟。要不，学剪纸，学《论语》，当然也可以学缝衣服。中国的东西太美了。”她情难自禁地发出赞美、提议。这样的话，难道不应该让所有的中国人都听到吗？
身为作家、人文学科教授，胡燕青对中国传统与现代的一切，都备极深情。日记中，有一则题为“我们去看《清明上河图》”，可称为一篇工整的散文，也是“中国的东西好美”的进一步诠释。
2010年11月，香港亚洲国际博览馆展出了电子《清明上河图》，胡燕青一家四口前去观看，一路上欢声笑语，心中充满期待。她对《清明上河图》的解读，既见深厚的人文底蕴，复又显示对中国文化基于了解之上的挚爱。“看中国画，常有一种感觉：画家都充满隐士情结，设景总是江河交递无人之处，山高而石奇，焦点也总是孤舟独钓，檐下坐忘，心志不离梅兰竹菊的坚毅耐寒，品格也永恒地如松不朽、如莲不染画家习惯以画笔建构理想人格，但这一切走向至高境界的创作，总给我脱离现实的感觉，画功之外，很难打动我的心。”这番对传统中国画的评论，是准确而独到的，相信不少人会有共鸣。
在这样的传统中，把画笔对准了炊烟四起的大城市，对准了烟火人间的张泽端，他的画有人物五百五十个、牲畜五六十头、船车数十的《清明上河图》，自然是彻头彻尾的另类。而画中有隐士，有出家人，有悬壶济世的大夫，有朝廷大臣，更有众多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基层百姓。胡燕青为普通人如此密集地出现在画家笔下而感动，用诗一般的语言讴歌道：“家常、节日，做活、志庆，水的柔丽荡漾和陆地的喧哗稳妥，吊诡地牵动着我们良善的心，教我们不自觉地为画中人祝福。”她对张泽端及其画作的评价，则于通达中透着深刻：“《清明上河图》不但清晰地纪录了当时的建筑架构和人文风景，更纪录了画家对细节的敏锐，对大人小孩的注目，对百姓生活的明明白白，对人生的全盘理解。不以自我为中心的老实和谦卑，成就了张泽端无所不见的眼睛。”
在中国现当代艺术家中，胡燕青对吴冠中情有独钟。日记中对吴冠中选择将香港作为自己晚年画作的托付之地，有细致评介，也是日记中动人的篇章。
不仅是艺术，现实中国中发生的悲喜剧，也强烈牵动着这位香港大学老师的百转柔肠。年轻人离去后荒凉的村庄，汶川地震的血泪，动车事故，北京成功举办奥运会，李娜拿到法网冠军，凡此种种，都令胡燕青这颗敏感的心灵悲喜交织。对于祖国的进步，她纵情欢呼；对于祖国匆匆前行时投下的阴影，她发出恳切的忠告。面对动车失事造成的生命损失，她不解：“我们的国家到底为什么这样好大喜功？”并感叹“接踵而至的灾难正不断训练我们对人命伤亡的巨大数目麻木不仁”。作为体育迷，她不满意深圳大运会的组织，认为“搞得太差了——好的是口号和城市表面的装扮”。2010年的广州亚运会，尤其让她滔滔吐槽。她认为，开幕式典礼太过华丽，其华丽程度，令很多国家的奥运会开幕式都比不上。“我爱中国，爱广东省，尤其喜欢看大型运动会，但这种华丽没法感动我，只让我警觉到祖国的善忘和要面子。”她写道。在她看来，一届过度华丽的开幕式不但不必要，其挥霍，还会给继来的主办国加添压力。更得不偿失的是，客人并没有对奢华开幕式的要求。“如果我是客人，我会觉得主办国在显摆。”而“待客之道，诚意为先；摆排场、演阔气，只会带来距离和嫉妒。”诚恳如斯，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金玉良言！
胡燕青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这一盆清水》中，除了对香港社会的观察、对家国情怀的抒发，还有许多对灵性生活的思考，这方面的内容，读来也令人感觉非常亲切，受益匪浅。
在热浪袭人的香江此刻，这盆清水来得正是时候。
（作者：章诗依）【来源：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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