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以为“绝地天通”标志着中国的思想开展。“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此前天地相通,意义世界由巫来管理;后来,“夫人作享,家为巫史”,人人为巫自主,意义世界开放,信息泛滥而冲突;然后是政教合一的绝地天通,以集团或阶级或国家或集体的利益诉求,赋予个人生命的意义,垄断意义之源,取消共同体成员的自主权利。
在谈论这一中国文化中的大事时,我们仍有不少话题可以展开。绝地天通可看作是一种专业分工的时代需要,人人都通天通地未免是一种资源的浪费。跟其他文明的地缘有所不同,大陆中国是一个半封闭而较为自足的地理环境。古希腊人的航海贸易,古埃及古希伯来人的沙漠生存,使得这些地方的人民对天文地理的探索要迫切得多,他们也不会轻易把知识和意义的来源让渡给外人。大陆中国的个人生存则不需要如此精准的知识。
因此,无论早先的巫史阶段,还是政教合一的教化,都使知识的探索成为少数人的职业。只是,颛顼时代的分工需要,大概到了商周时代,尤其是周人以农立国,就成为垄断了。这种垄断,对农耕文化的影响是极为关键的。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农村的很多农民,靠天吃饭,对天时的把握仍模糊,一个村里有几个懂“黄历”、知道节气的人,就够一村村民生产生活所需了。
我们今天回看“绝地天通”,这一运动几乎是一个明喻,又是一个隐喻。无名无数的民众个体不是知识的发源地,独立自由的知识人也不具备发布知识的权利,知识是权力的附庸。从商周开始的这一生存塑形,到了韩非子这一行动者的思想和秦始皇这一思想者的行动那里,得到了最为简明的说法,韩非说,“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秦始皇以“焚书坑儒”的行动回答了韩非的理想。因此,秦汉以来的中国知识始终有底气不足的问题,最终由权力说了算,谁的官大听谁的,道统高于政统并审判政统只是少数知识人的梦想;大多数知识人帮忙帮闲甚至可以帮凶。在此情形下,中国知识能发展出逻辑吗?能够有形式逻辑吗?能够有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吗?几乎是天方夜谭。知识人之间奉行的是官方裁判、权威背书,是纵横家们的策论和诡辩逻辑。这一情形至今仍屡见不鲜。
知识人和官家之间的关系在其他民族中也能找到这样的例子,但在其他民族那里只是一时一地的现象。苏俄的赫鲁晓夫曾骂一印象派画家:你吃的是人民的血汗钱,拉出来的是狗屎。画家反驳赫鲁晓夫:你根本不懂艺术,是外行,是美学领域的文盲。赫鲁晓夫回答:以前当我是一个工人的时候,你可以说我不懂;当我是车间主任的时候,你也可以说我不懂;但现在,我是苏共中央第一书记,我就懂!我们从这样的对话里可以看到知识人的独立精神,另一个俄国的形式主义大家什克洛夫斯基则说:“艺术总是独立于生活,在它的颜色里永远不会反映出飘扬在城堡上那面旗帜的颜色。”但在我们这里,在华人知识人中,是另外一种情形。杨振宁见毛主席后对外人说他对主席的印象:“造诣非常之深”,“在主席的影响之下,中国按照理想主义来处理科学”。这种客气话在更多的知识人那里变本加厉,甚至知识人把官家当作求助、裁判的权威。如此一来,中国知识人队伍虽然庞大,但知识含量之低也就不难理解了。很多知识人甚至终生未能意识到,他们与天地的隔绝,他们想破脑袋的知识生产是无意义的,他们的人生也并非“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知识人如此沦落,士农工商中的其他阶层如农如工如商,也是如此。农民要种什么种多少是难以自主的,他多半得听权威的、官方的,直到今天,很多地方的官员仍是农民的“父母官”,他们要操心农民明年种多少亩麦子、种多少地瓜。工人更是既指望老板照顾、又指望官员帮他维权。商人的身份在传统中国最低,即使有钱,他们也被规定只能穿什么衣服坐什么车子,今天他们的地位虽然高了一些,仍是难以自主也缺乏自主精神的。傍大款、傍老板、傍商贾虽然是社会的时尚,但商人并非终极,他们绝大多数只能傍官,他们生死悬于一线,官吏一线。
当代社会的阶层职业较传统社会丰富得多。但在“绝地天通”的视角里,人们多半仍是难能自主也缺乏自主意识的。直到今天,我们网友刷屏的时代,人们仍不能自我决断、自己评判,人们在微博微信中最经常的反应是:“求权威信息”,“求官方版本”……
“绝地天通”是明喻又是隐喻。地可谓地理、空间,天指天文、时间。在王权时代,“皇家垄断天学,禁止民间私习”,普通人看天象是犯禁的。而直到不久前,我们还未有自由迁徙的权利,我们被地域隔断,人的生存乃是植物式的生存,“社员都是向阳花”。
地理空间之地又指“界”,天文时间之天又指“世”。“绝地天通”是隐喻又是明喻,它使我们与世界隔绝。除了一些无形的隔绝,我们还有更多有形的政令、措施、力量来防止我们跟世界的联系。有学者感叹中国有漫长的海岸线,却没有产生像样的海洋文学,中国海边生活过最杰出的作家、诗人,但他们对大海无动于衷,他们创作的是极富中国特色的山水诗、田园文学,等等。
我们被隔断了与时间空间的联系,我们像是终生都在“防火墙”内思考,我们因此是地方性的,有限性的,难以成为世界性的,难以生成永恒的人生历史或神正目的。以至于黑格尔说,中国是没有时间的国度。直到“五族共和”,民国建立的百年间,我们仍是地域性的,湖北人、关中人、东北人、上海人,乃至民国人、新中国人……这种身份意识在我们的心中根深蒂固。
全球化的文明成果超越了时间空间的限制,我们同时既能享用春天的果实也能享用秋天冬天的收获,我们既能享用本地的生产也能享用异域的水果粮食,从老子、孔子到佛陀、耶稣,到爱因斯坦、乔布斯、马云,等等,从泰国大米、日本料理、韩国泡菜,到美国电视剧、欧洲名胜、南美风情,等等,都是我们的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但我们的心智和精神还未能进展到这一阶段:我们既是湖北人,也是浙江人,既是中国南方人,也是中国北方人,既是地球的东方人,也是地球的西方人;我们的心智和精神还未进展到真正具有地球村一员的境界,我们不是世界性的,我们“绝地天通”。
李约瑟之问,为什么古代中国人发明了指南针、火药、造纸术和印刷术,工业革命却没有发端于中国?为什么近代自然科学只能起源于西欧,而不是中国或者其他文明?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还有很多问题,诸如一个十几亿的人口大国,在对当代世界知识的贡献上却微乎其微。这些历史和当代的怪现象,都可以从“绝地天通”的喻体中得到解释。
好在网络时代,在技术的加持下,我们每个人都有了通天通地的机会。我们每天都在网络里与闻了时空中的消息,我们已经是世界人,是全球化时代的一分子,而制度模式、生活道路模式、传统权威中的形格势禁等等,使我们成为地方性的管制努力,是可厌恶的可诅咒的。
比尔·盖茨曾对他哈佛大学即将毕业的校友们提出希望,“我希望你们用来评价自己的标准不仅仅是你们的专业成就,更包括你们为改变这个世界深刻的不平等所做出的努力,以及你们如何善待那些远隔千山万水、与你们毫不涉及的人们,你们与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同为人类。”比尔·盖茨把这一希望放在三十年后,因为专业成就本身多半是一种“绝地天通”,因为人心自身的蒙昧也会“绝地天通”,只有努力参赞时间空间的演进,我们才能成为天地间的人,时空中的人,世界性的人。
(作者:余世存)【来源: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