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下雪天呆在屋子里，看窗外雪花漫天飞舞，天地皆在一白色斑点织就的网络之中。

        此时的雪带来的不是天寒地冻的联想，反倒似给屋子里添了一分暖意。倘能“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小酌一把，就更惬意。但这是中年意趣，年轻人不能了然，他们惦着的，或者是盼着雪停下之后去拍雪景。小孩则又不同，中年人围炉闲话的闲逸之趣于他们固然属隔教，年轻人的浪漫于他们也显得太静，最强烈的冲动，便是冲到外面去，投身那雪的世界。

        现今的南京，雪天变得少了，几十年前似乎要多些，但与北方比，也还是稀罕。江南的冬天难熬，不过对孩子而言，下雪似乎是冬天里的一抹亮色，一场大雪仿佛会改变冬的节奏，瑟缩、肃杀的气氛一扫而空，世界忽然有了生气，与之相应的是一种跃跃欲试、按捺不住的兴奋。

       每到下雪，小儿必奔走相告，与其说是告知一个消息，不如说是急急道出莫名的兴奋，“下雪了”总是伴以惊叹号，是邀约，是召唤。召唤什么？还用说？———打雪仗，堆雪人啊！

       既见雪花，云胡不喜？但是且慢，从下雪到可以玩雪，中间还有一段漫长的等待。前提是要雪能积得起来。最讨厌者，莫过于雨夹雪，饱含水分的雪难成雪花，不是纷纷扬扬地飘落，无风直着下来，有风斜着下来，到地上就化了。都是如此，那雪不就白下了吗？

       幸而，终于，有的时候，你见到絮状的雪花飘起来了，轻舞飞扬，那样轻盈地上上下下，嬉戏一般，仿佛可以长久地逗留在空中。这是好兆啊———也难说，没准老天爷改了主意，没一点提示，说停就停了。

       只能是暗中祈祷。白天也就罢了，晚上一念全在雪上，睡觉也不得踏实。下不下雨，可以听声，雪落悄无声息，于是三番五次爬起来隔着窗户往外看。倘发现雪仍在下，又或外面已是一片莹白，自是又有一阵兴奋；倘发现空中已无一物，静止着，则不免怅然若失。如此担心，真是静静的雪夜，最难将息啊。

       事实上即使地上已有点积雪也是不保险的，若气温不够低，说不定第二天的早上，积下的雪已是香消玉殒，早先的兴奋，变作一场空欢喜。所以这时小孩都会一改对冷的痛恨畏惧，忽然巴望气温低下去、低下去。

       最美的事莫过于酣然一梦，第二天一觉醒来，见天地皇皇，却白亮得异样：铅灰色的天空，地上比天空亮，满世界是积雪的反光。要说天气能够影响孩童的心情，这时候是绝对的，雪带来满心欢喜。几乎是同时，外面的吵嚷嬉笑声就传过来———是小伙伴们都已出动了。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那声音却来得特别阳光。这比所有的起床动员都更管用，你会一骨碌爬起来，平时大冷天恋被窝赖床的毛病霍然而愈，起床的那些个程序，刷牙、洗脸、早饭，恨不能一概免去，迫不及待要去赶外面那场雪地上的狂欢，仿佛迟一点就没份了。

       外面已是热闹得很了，好像所有的小孩都到了外面，雪人已堆起好多，雪团在空中飞行，雪仗经常是一场混战，因为没有明确的敌我双方，冷不丁就有一只雪团向你飞来，你也有可能向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开火，无须任何理由。

       小儿顽皮，常有袭击他人的冲动，不拘所掷何物，常会引发冲突，此时无妨，谁都不恼，雪好像让一切的攻击性都变得无害了。我们寻找一切可以成为目标的目标，比如一辆正在驶过的汽车。找不到目标，也有就朝着墙上扔雪团的，或者干脆瞄准墙上一位置比准头，雪团撞在墙上迸散，留下一块在上面，于是许多的墙面上布满白色的疤。

       须小心的是别误伤窗户玻璃，但似乎是难免的，一场大雪过后，总有人家的窗户会遭受无妄图之灾。我有次就误中邻家的窗户，只听哗啷一声响，便知大事不妙，与一起在玩的几个愣了几秒钟，拔腿就跑。随后的几天都是绕着走，虽然遭殃的那家人并没有追查。有次远远地经过，看见半截玻璃还在，整个那一格却从里面用牛皮纸糊上了。这也是当年常见的处理方式，因配块玻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然是有点歉疚，但闯祸的恐惧太强大了，大到没有认错的余地。我也不能说一团高兴就此蒙上了阴影，只要离开犯罪现场，便又可以高兴得忘乎所以。这兴头可以带到学校，事实上早早奔到学校去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有宽阔的操场，有更多的人，狂欢嘛，人越多，越热闹。

       当然，课是要上的，这课上得比平时更心神不定，到了课间，便可以有一阵释放。放学之后就更是肆无忌惮，平日玩什么的都有，此时雪则成了唯一的主题。玩什么都成为变相的玩雪。比如一拨人跑到操场去踢足球，厚厚的雪覆盖着，球落下来砸个坑，贴着地则根本不走，于是踢球变成追着球一拥而上的嬉闹，但这好像比正经踢球更让我们开心。不断地有人滑倒或被撞翻，人仰马翻，恰好就是最开心最让人乐不可支的局面。

       若是从坡上往下滑，摔得四仰八叉也是不可避免的。随便弄块厚点的板子坐在上面往下滑，便有了最原始的雪橇。盘腿坐在上面，要在快速下滑中保持平衡，殊非易事，往往没到一半便已歪倒在一边，手忙脚乱要止住人往下翻滚，狼狈至极，但我们乐此不疲，人人都比平日勇于冒险，甚至故意就地十八滚式地滚下坡来，因为摔不疼，也不必担心脏了衣裤回家挨骂。在雪的世界里，好像平日的规则都变了。

       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雪总是要化的，不化就不是雪了。江南的雪，再大也积不了多久，几个晴天丽日，便会融化而归于乌有。白色一点点缩小，地面一点一点暴露，周围的一切又回到它的本相。而且会有那么几天，尽显雪后的肮脏，泥泞、污秽，那不洁比平日更有一种裸露感。冬天的太阳很是难得，然在大雪过后，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