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读书,一直都很佩服那些用一两个字就能把东西说清楚的行为,比如诗仙、诗圣、诗佛,比如元轻白俗、郊寒岛瘦,比如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比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都是一语破的,直揭本质,非高手不能。而且,仿佛,只要记住这几个字,几句话,半部文学史就成竹在胸,就可跻身专业谈吐了。——近来发现,好像还不是这么回事。天下没有这么容易的事。
就比如王熙凤吧,研究她人物形象的论文,也称得上车载斗量了。如果只用一句话来概括,估计还是书里说的“机关算尽太聪明”最合适,这是她的关键词、标签。设想下,没读过小说的人,看了这句话会是什么感受。难免不往精明歹毒、心狠手辣的方向联想。但读过小说,又不带多少成见的,也很容易记得她的能干和气,可爱,招人疼。记得她的言笑晏晏,晨昏定省,嘘寒问暖。好像一枚多面体,哪一面都是,又都不全是。黛玉、宝钗,就更为复杂,拥钗拥黛,双峰并峙,红迷官司打了二百年,还没有扯清。
人生和人性,本来就极大丰富,很难一言以蔽之。概括,是为了容易记住,理解,但同时也限制了其他可能性。就拿这句话的发明者来说吧:“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我们现在知道,《诗经》是一部多么丰富的书啊,天文地理,鸟兽虫鱼,无所不包,“思无邪”也是天才总结,但这三个字,直接限定了汉儒解诗的方向,造就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温柔敦厚诗教传统。至于其他特质,暂时都被淹没了。
历史上那些曾经被精准概括过的东西,也大都如是。因为精准,所以容易被记住和流传;也因为精准,其他同样能体现本来面目丰富性的边边角角,就被舍弃乃至湮灭了。有幸流传下来,也需要用很大耐心去重新发现。比如,杜工部固然沉郁,但也有轻松如“衔泥点污琴书内,更接飞虫打著人”、欢快如“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的句子;韦苏州固然淡雅,也有“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的悲凉,和“归去在何时,流泪忽沾缨”的沉痛;温八叉固然绮靡,也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清丽,和“古树风吹马,虚廊日照旗”的荒凉;李义山固然隐僻,也有“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这样的明白晓畅……这些诗人,幸好都有大量作品流传下来,只要有兴趣翻看,总还能看到标签之外的东西。至于那些没有流传的,就只能永远被关键词代表,或者永远散失了。
能用几个字、一两句话概括复杂的东西,对初学者,自然是好事,简单易记,容易切入。但也要警惕,因为背后肯定还有更丰富的东西在。止步于此,就太可惜了。比如最近比较流行的“书画同源”“茶禅一味”“知足不辱”“境由心造”“黛玉如诗,宝钗是禅”之类格言,让人醍醐灌顶之余,细一推敲,未免生疑。
大智慧,有时候也是大忽悠。我们普通人,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多听听,多看看,多走走,多想想。
总之,我个人的阅读体验,那些凡是把原本丰富复杂的东西,企图“一言以蔽之”的行为,一言以蔽之,都是偷懒。
(作者:廉萍)【来源:深圳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