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俄罗斯的胜筹与败数
俄罗斯的2014年到底应该怎样“复盘”,怎样盘点这个领土第一大国的胜筹与败数呢?
克里米亚之“役”的上善之善
如果单单算领土账,上一年全世界最大的胜筹应该是被俄罗斯拔走了,而且是孙子兵法所赞的最高级别胜利: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在历史上,所有“克里米亚”的争端中,2014年3月克里米亚重新并入俄罗斯版图,伤亡最少,不足3万的俄罗斯军队,瓦解了5万乌克兰军队的驻防以及整个西方的声援!
2014年这个极其特别的“战例”,已经被全球媒体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展示了一通,对克里米亚,已似乎人人耳熟能详。对这个从东欧南部大地插入黑海的咽喉地势,对这个原属奥斯曼帝国(1478-1700),后被沙俄帝国侵夺(1700-1783)的历史,以及对19世纪的土耳其战事,1954年赫鲁晓夫的赠予喜剧,几乎人人都能说三而道四了。
但还是有一些边缘余絮被忽略了,这里不妨道其一二。
1月7日是东正教的圣诞节,今年的这一天,我在位于克里米亚半岛塞瓦斯托波尔市加加林区的弗拉基米尔大教堂的圣品部的橱窗里,看到一张圣地地图,封面赫然写着“乌克兰修道院旅行图”,展开地图,克里米亚像块大宝石挂在乌克兰的项下。我不禁哑然失笑:克里米亚已经回归近一年了,而这个地界上的信息系统还没有来得及全部更换,这个2008年增订版的乌克兰圣地旅行地图,依然在印刷。不过,在我身边的那些朝圣的人当中,俄罗斯人没有因为克里米亚已经“回归俄罗斯”而要求教堂圣品部“下架乌克兰”,同样,乌克兰人也没有因为此地依然保留了“乌克兰历史物证”而喜上眉梢——也就是说,对于2014年3月克里米亚发生的戏剧性变化,大家都有点“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1月8日,我在雅尔塔遇到了同样的情况。我所买到的克里米亚“马萨德拉”葡萄酒,上面的商标照旧印着“乌克兰葡萄酒”字样,所有买酒的人与卖酒的人也都不以为意。
地图区划信息、图书属地信息、商标产地信息等“乌克兰标志”的“残留”与“滞后”,一方面反映了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的快捷,另一方面也显示出克里米亚人、到克里米亚的俄罗斯人、或许也包括到克里米亚的乌克兰人,对克里米亚的去与留争议并不十分敏感,并不像2014年3月至4月间世界舆论那样“邪乎”。当时,各大媒体均滚动播放克里米亚局势,镜头之内,但见军事滚滚,旌旗摇动,似乎一场新克里米亚战争即刻就要爆发,而事实上是应了那句很合理,却很苍白无用的说词:“危机与机遇共存”,因为即使在那个时刻,也是“战争与和平”同在。
我认为这其中有三个原因。
原因之一,克里米亚绝非克里米亚一地之争,它是挤在俄罗斯和乌克兰两个“大户”中间的。2014年2月以后的乌克兰,政权飘忽,人心溃散,完全处于下风。当3月1日,俄罗斯果断地明朗地作出“干预”决定之后,战争的危机的确十分严峻。乌克兰临时政府表现勇敢且坚决,但是,乌克兰军人却无心作战。
原因之二,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反差?这几乎是生理的的原因:在克里米亚也好,乌克兰东部也好,或是乌克兰和俄罗斯其他区域也好,俄罗斯和乌克兰,这两个民族确是血脉相连。例如,我曾花很长时间追问大作家果戈理的民族归属问题,但是,依然没有找到正解。所以,克里米亚人口统计中的民族分类,也都是模糊数学。当然,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现象,自古不绝,单讲血缘是细弱无力的,不过,血缘内部的战争一般总是在权力尖锐分歧、利益激烈分争的时候出现。在克里米亚问题上,全半岛的利益出现了少有的趋同倾向——克里米亚岛上的各族居民,如果去俄罗斯,所获机遇可以肯定的说是大于留在乌克兰的。解体后的二十多年,俄罗斯虽然不怎么高速,但乌克兰确是过于迟缓。同时,西方世界也没有一个敞开胸襟吸纳乌克兰的态度,更没有把乌克兰一日变成西方天堂的妙方。
再看第三个原因:对于半岛居民,以及其它地区的俄罗斯人、乌克兰人来说,克里米亚去留,国籍认同问题也不是很大,原苏联国家中,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三个加盟共和国之间的居民流动性最大,居住、教育、就业等基本上是自由互动,其中只是有一点兄大弟小的势力和情绪。如今,一旦纳入俄罗斯,这些优劣情势也自然化解了。所以,2014年克里米亚没有发生可能的战争,岛上各族居民“安静”地留下来做俄罗斯公民了。而所谓乌克兰驻守克里米亚的军队“低调撤离”,其实是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官兵就地留下,在克里米亚寻求机遇了。
克里米亚这一次“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善之善战,如同苏联解体一样,不可思议,却有完全符合人心向背的大逻辑。
而当今还在继续的乌克兰东部的战事正好与克里米亚事件的走势相反。俄罗斯明确地表示不接受乌克兰东部“归顺”,却又积极地援助其独立。乌克兰明确地表示坚决不放弃,却又不能放手“平乱”。北约、欧盟明确表示制裁俄罗斯,却又不能直接军事介入。于是,三方的马拉松战术对应了三角形稳定性的原理,以致乌克兰东部战事如此胶着。三方为何马拉松,同样也不是三方领袖们“运筹帷幄”的结果,依然是“情势”所然。俄罗斯不想按克里米亚方式解决乌克兰东部问题,第一,没有太多的“上善之善”的把握;第二,俄罗斯的真正目标是乌克兰的整体“地缘政治”。
这又可以用孙子兵法来解释了。孙子在《谋攻篇》云:“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孙子这里说的“全国”“破国”,到底是指敌国,还是指自己国家,一直存在争论。今日有些学者把这个“国”字解作“自己国家”,认为这样才文通字顺,但是,孙子讲的是兵家的攻伐,讲的是战争,《谋攻篇》更针对敌国,所以古代各注释家都把这个“国”解释为敌国。
普京在2014年12月9日的大记者招待会上,还是重复“兄弟”情谊的老调来解释不接受“乌东”又支援“乌东”的政策。很明显是“骗人的神话”。迅速接受克里米亚,就是反证。如果从俄国大的地缘政治角度分析,接受“乌东”,能得到什么呢?俄国将面临的是乌克兰“破国”局面。乌克兰东部一小片领土一旦“归顺”,大面积“乌西”可能就会彻底倒向西方。
俄罗斯“北南”“西东”的大十字梦
1月13日,我在雅尔塔“里瓦几亚宫”又看到“罗曼诺夫家族·我们的历史”展览。初看觉得有趣,细看感到惊讶。
这个里瓦几亚宫是1945年2月斯大林、罗斯福、丘吉尔三巨头签署“雅尔塔密约”之地。从1861年开始,这里就是罗曼诺夫皇族的南方行宫。
大型现代声光3D展览“罗曼诺夫家族·我们的历史”,2013年12月4日曾在莫斯科首次开展,2014年上半年又在圣彼得堡、秋明再展。2014年8月15日,这个展览永久落户雅尔塔的里瓦几亚宫。正如俄罗斯文化部长弗拉基米尔·梅金斯基所说:这是一个极具特殊意义的事件。
在我看来,这个由东正教教会主办,由罗曼诺夫皇族基金会支持,由俄罗斯政府大力资助的展览,实际上是俄罗斯重展“大十字梦”的一个表征。(请参见拙作:《罗曼诺夫皇族展览的政治学》,载于2013年12月16日 《经济观察报》)“无独有偶”,2014年12月4日,又是这些布展“单位”再次推出“留里克皇族·我们的历史”大型展览,展示“大十字梦”的主题更加露骨。
我所谓的“俄罗斯大十字梦”,首先是“北南之梦”,它是由1200年前瓦良京人留里克指引的。传说在公元862年,这个来自斯堪的纳维亚的瓦良京人入主伟大的新城诺夫哥罗德,他从波罗的海南岸起家,派遣手下的两个大贵族阿斯科尔德和基尔沿着“伟大的水路”进入第聂伯河,雄心勃勃地向“希腊”挺进。他们观念中的“希腊”是以帝都“察里格勒”即君士坦丁堡为中心的拜占庭帝国。他们在“通向希腊”的路上“顺便”占据了基辅,从此创立了基辅罗斯。
“从瓦良京到希腊”,这是留里克王朝开启的俄罗斯千年的北南之梦,而从明斯克、斯摩棱斯克到白令海峡,则是俄罗斯的“西东之梦”,这是俄罗斯人接收草原帝国蒙古汗王遗产,抢夺满清帝国地域的路径。在俄罗斯的大十字梦中,首要是北南之轴。1850年代的克里米亚战争,北南之梦受阻,随后,1867年沙皇帝国甚至不惜出卖西东之轴的最东段阿拉斯加而扩充国库,以此备战1877年的俄土战争,以求再续北南之梦。
其实,那时的基辅-乌克兰没有危机,仅仅是克里米亚和巴尔干半岛的争夺。
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的“国内战争”,白军一度占据乌克兰,但是,依然不存在“分离危机”,北南之轴还在“国内战争”的圈子里。随着红军全胜,苏维埃联邦共和国建立,乌克兰以“共和国”的名义成为“加盟共和国”,在强大的苏维埃联盟控制之下,北南之轴,更加壮大。但是,此时已经埋藏了今日乌克兰危机的“行政上的理由”。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军占领乌克兰,曾经出现了乌克兰分离出俄罗斯的可能性,不过,随着德国战败,苏联的强大,又使乌克兰牢固地坚守在俄罗斯的北南之轴的南半段。1991年,苏联解体,俄罗斯大十字梦的西东之轴主线没有短线,但是,与西东轴主线平行的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吉尔吉斯直到哈萨克斯坦,都作为独立国家而从大十字梦中飞离出去,其中与乌克兰情势最相近的格鲁吉亚与俄罗斯之间出现严重危机,以至于在2008年发生“南奥塞梯战争”,至今两国还是“断交”状态。
格鲁吉亚在“大十字”西东轴的南线之端,乌克兰则是大十字北南线主线之南端。2008年俄罗斯与格鲁吉亚之间的战争,俄罗斯在军事上绝对压垮了格鲁吉亚,但是,地缘政治收获不大,破国的格鲁吉亚坚决站在敌对于俄罗斯的立场上。从俄罗斯的角度看,要彻底“修复”俄罗斯与斯大林(父亲是奥塞梯人,母亲是格鲁吉亚人)故国格鲁吉亚的关系,似乎要等待整个世界重新洗牌的机会了。
这大概就是2014年俄罗斯不愿重复“南奥塞梯战争模式”的原因,俄罗斯绝不可以让已经藕断丝连的北南之轴就此彻底折断!
索契:大十字南方战略的一步棋
因为克里米亚事件,原本轰轰烈烈的冬季奥运会也显得黯淡了。2014年索契冬奥会是普京南方战略的一步棋。索契在俄罗斯最南方,是黑海海滨城市,最冷的一月,我去索契,依然感到暖意融融。那么,为何选在这里呢?一是索契背靠高加索山脉,室外冰雪项目,总可以在高山雪顶进行;二是大型场馆可以人工造冰,夏天也可以进行冰上比赛;三是假如寒冬,万事大吉。
2014年2月,一、三两项果然不“达标”,所以,这一届冬奥会开得很暖意。但是,俄罗斯的冬奥会,醉翁之意不在酒,开幕式、闭幕式上渲染的俄罗斯文化、俄罗斯精神、俄罗斯文学、俄罗斯科技、俄罗斯性格,显然是要唤起俄罗斯振兴之气。而处理奥运工程的宏观经济和微观经济方针,是推举南俄经济带腾飞。至于政治目标,更是盘算着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文化方面,世人已经从电视机看到了那些宏大场面,我这里只说说索契冬运会的经济和政治。
苏联时代的计划经济体制,虽然有整个东欧的市场保障,但是,相对的封闭性人为地掩盖了生产、消费等经济问题,服务业标准低下、产品工艺贫乏、产业结构严重失衡、商业运行僵化。结果,1980年代末,苏联体系一旦开放,问题立刻涌现,而“休克疗法”让俄罗斯一下子陷入深渊,一个超级大国原来如此赤贫!面对如此情形,当时执政的叶利钦和他的幕僚们,几乎一筹莫展。
当俄罗斯权柄落到普京的手里时,真是百废待兴。在他第二个总统执政期中申报冬奥会成功,自然是一次绝好的经济振兴机会。
俄罗斯没有放弃这个机会。选定索契,是要借冬运会的项目在黑海之滨打造一个新的南俄经济带。
这些沿黑海的大小城市,本来就是俄罗斯的旅游圣地,有大海资源、高加索高山资源、环黑海通地中海的地理资源,所以,这是俄罗斯最可开发和最易开发的经济带。如果再扩大一点,黑海沿线经济组合和内外高加索又可以构成一个更大区域的经济发展带。
为了迎接冬奥会,俄罗斯以索契为核心,将黑海沿岸铁路、公路、船运都彻底翻新,形成了高速铁路、高速公路、现代船运以及大型航空的新技术立体交通系统。
在索契,我惊讶地看到,奥运城的交通枢纽平地而起,而阿德列尔本来是一个铁路小站,现在则是联通奥运中心、高山雪场、索契飞机场的大型交通枢纽,这种超级现代化是首都莫斯科、旧都圣彼得堡也看不到的。这些设施全按当今世界一流经济区筹划,它的背后有一个巨大的资金投入。它的前景本值得巨大期待,根据世界各地经济开发的惯例,索契冬奥会所带动的南俄经济,应该会取得很大成功。随着经济的起飞,格鲁吉亚、乌克兰的亲和取向也许会逆转。
但是不料,索契冬奥会还没有开完,乌克兰基辅马伊丹广场枪声响起,接着乌克兰总统逃离乌克兰,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
克里米亚一“役”大赢,但是却让索契经济发展目标也瞬间滞停——西方国家的经济制裁让索契奥运经济选入僵局。所以,从2014年夏天开始,南俄经济已经开始考虑让中国来打开僵局了。似乎在旅游业,已经有所效果。
2014年12月,在一年一度的答记者招待会上,普京把成功举办冬奥会当做这一年的重大成就,也显然还是想让索契奥运发光。
除了振兴经济,俄罗斯发展索契、发展南俄经济带,明显是地缘政治的动作。
苏联解体,北部的立陶宛、爱沙尼亚、拉脱维亚脱离俄罗斯的政治体系。这是俄罗斯大十字梦北南轴的北端点,虽然受挫,却因为有圣彼得堡,有加里宁格勒,波罗的海舰队依然有基地,所以大十字的北端问题还不是很急迫。但是,南端点的黑海舰队却失去了立足之地,俄罗斯不得不租用乌克兰的克里米亚作为黑海舰队的基地。接着车臣战争爆发,然后格鲁吉亚争端又起,大十字梦的南半段一下处于危机状态。所以军事巩固高加索、军事打击格鲁吉亚,发展索契-克拉斯诺达尔边区-高加索经济区,同时在俄罗斯黑海岸建设不依赖乌克兰的军事基地就成为俄罗斯南方战略的重要内容。
在这种情势下,克里米亚意外回归,南方振兴的政治目标竟如此幸运的实现了一大半!已经断了的俄罗斯大十字梦的北南之轴,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续上了。
千年之胜筹与未来之败兆
新年的1月6日晚,我经过四天的周折,来到赫尔松古城下,目的是要参加这里的东正教圣诞前夜的守夜礼。在赫尔松古城之中,耸立着弗拉基米尔大教堂,这是为了纪念公元988年弗拉基米尔大公让罗斯受洗之圣事。
1862年-1872年两次克里米亚战事之间,这里建立了赫尔松涅斯修道院。1926年修道院被不信神的苏联政权关闭;1944年修道院内的弗拉基米尔大教堂毁于二战战火;2002年,乌克兰政府复建弗拉基米尔大教堂。2013年,罗斯受洗1025周年,东正教回归25周年,在7月28日的弗拉基米尔纪念日上,此地举行了盛大的罗斯受洗纪念活动。普京专程赶到此地,早晨视察俄罗斯黑海舰队,那是驻扎在租来的塞瓦斯托波尔军港的精锐舰队,然后在赫尔松涅斯登岸,在东正教莫斯科及全俄罗斯、以及乌克兰、土耳其等教区牧首的陪伴下,和乌克兰时任总统亚努科维奇一起敲响赫尔松涅斯之钟。
时过仅半年,2014年的复活节,赫尔松涅斯的东正教庆典已经是俄罗斯境内的圣事了。如今,我这个持俄罗斯签证的外国人,也可以自由的进入这个在十个月前尚属于乌克兰领土的大教堂了。
这里是俄罗斯千年大十字梦的最南端,基辅罗斯大公弗拉基米尔为了实现罗斯从瓦良京到希腊的北南梦想,在这里接受了拜占庭的基督教——东正教,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世界上有了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有了一个既是欧洲,又是亚洲,既是东方,又是西方的俄罗斯。而这个怀抱大十字梦想的俄罗斯在2014年又一次在基辅乌克兰嘴里夺下一块肉。
不过,作为克里米亚的游客,我更想告诉大家,这里曾是乌克兰,现在是俄罗斯绝色景点,乌克兰人称之为“乌克兰的庞贝城”,俄罗斯人称之为“俄罗斯的特洛伊”。而我,在耶稣圣诞之日,在这里看见了黑海奇观:一片古希腊文化、古罗马文化、拜占庭文化、斯拉夫文化层层堆积的废墟,一段高高的悬崖,一阵阵怒吼的黑海狂风,一排排冬日骄阳下的激浪,在废墟、悬崖、大海之间,滚动着大浪粉碎后的浓雾,而在海岸边,在巨浪上,在浓雾里,一队黑色海鸟,一个接一个,绵延数十公里,逆风而行……
(作者:李正荣)【来源:经济观察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