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看来,苍蝇是堕落的,这毫无疑问。但苍蝇是怎么堕落的?也许没有人想过,或者它还要人想吗?它不是总爱在肮脏的地方孳生盘旋嘛!恶居下流不是堕落是什么?我们对此没有疑问。然而这已经是苍蝇的堕落了,这已经是苍蝇在堕落之中了。这个答案并未回答我的提问,苍蝇是怎么堕落的?它的堕落得有个开始,然后才有今天的万劫不复。也许苍蝇的堕落并非是从它爱在肮脏的地方飞翔开始的,也不见得是它的嗡嗡声令人厌恶而开始的。当然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有点奇怪:苍蝇的堕落。苍蝇还有某个从高处开始的,而后向下滑落的堕落吗?苍蝇不一直是昆虫中的万恶之首吗?嗡嗡乱叫着,孳生于臭气熏天的粪坑,传播着肮脏和疾病,这么样一个家伙,讨论它怎么堕落的似乎没有必要。因为它一直在最肮脏的角落孳生繁衍。刚开始在粪便中是蛆,后来则是哪儿臭哪儿脏就在哪儿飞舞盘旋嗡嗡乱叫的苍蝇。
如此这般,我们有什么必要研究苍蝇的堕落史呢?如此这般,即使我们要从某种角度研究苍蝇的堕落,我们也许只能弄一个什么符合常识的结论,即完全不同于如此的疑问,而去编一个什么寓教于乐的故事,说苍蝇本来是好的,后来由于不爱卫生而堕落了。
在这里我对苍蝇的堕落有些想法,不想是以上种种意味的。当然也不是想以我的疑问彻底改变它今天在人类面前已无法改变的堕落的形象。我们无法改变苍蝇今天的形象的。这样的形象已经通过各种手段,至少在两个方向上已被人类打入万劫不复的境遇。一是科学告诉我们,苍蝇是人类的大敌,这道理无须多说;二是各种语言对苍蝇的编排,今天几乎没有正面的语言说苍蝇了。
但在人类的早期苍蝇没有这么不像样子。萨福有诗歌颂苍蝇,并把它与爱情做美妙的联想。当然按现代的观点,那是萨福对苍蝇罪恶的无知而成的浪漫。同样按某种是科学提供的历史知识,我国早到《诗经》的时代,也根本不会知道苍蝇对人的健康构成威胁。那时人与苍蝇生活的关系应该是密切的(今天可以认为是密切于无知之中)。《诗经·齐风·鸡鸣》云:“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名,苍蝇之声。”又云:“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这虽不是直接歌颂苍蝇如萨福,但明显是不讨厌苍蝇的,甚至喜欢今天最让人烦的“薨薨”声的。你看,把鸡鸣和苍蝇之声等同起来,虽然是有点故意错列的,但似乎均作为报晓的声音(按朱熹说诗即如此,也许宋时苍蝇也不讨厌);“虫飞薨薨”,不仅报晓,更是让人美梦继续的美声。今之人绝无如此雅兴,别说苍蝇报晓了,恐怕这“薨薨”声也不是什么催眠曲,而是令人恐怖的闹钟了。
在《诗经》里,虽不能直接看出苍蝇是美的,但苍蝇至少是中性的,甚至有点可爱。周作人也奇怪过苍蝇形象的厌恶,但他并未深究。鲁迅则是深恶苍蝇,视它还在蚊子之下。
反正这些可怜的虫子,与人类的关系逐渐非亲切,终于变得敌对起来。一切理论和实践都反对苍蝇,一切伟人和普通人都反对苍蝇。即使本身荒唐的全民灭四害,苍蝇是要灭的大主角,也还用不着事后否定,哪怕争论一下。
今天,在这里讨论苍蝇的堕落,并不是想推翻关于苍蝇的所有结论(我无法,甚至心里也有点不想)。只不过在一个初冬时分,一只飞翔的苍蝇,略为改变了我个人对苍蝇的看法。写出来,既无推翻什么的雄心,也无取得“苟同”的窃望,甚至没有想表示出什么与别人的不同,而哗众取宠。
那是初冬的一个中午,我躺着,似睡非睡。天冷了,我躺在有阳光的窗下,盖着毛毯,岂不愉快?一只未死未冬眠的苍蝇不知从何而来(可能从很脏的地方),似乎也为了晒太阳,它在阳光中飞着,有时亦停下来在我的毛毯上活动身体。我眯着眼不动地晒太阳,所以也懒得去打搅它。它飞着,停着,都随它。它如此可以在人的眼睛下面随意飞飞停停,可能也很快乐?我不知道。但我却因此可以仔细地观察它。它轻盈别致,透明的身体还有一种与其渺小不相称的坚固感。在它停在我的毛毯上时,不是懒懒不动而是不停地用双脚剔摸着翅膀,很灵活。黑黑的双脚却像铁丝一样是在透明的翅膀陪衬下仿佛是某种硬质之物,这或许是我这时有的苍蝇之“美”的美感的来由,尤其是在轻盈、透明之外的某种坚固感的来由。古希腊诗人歌颂的并非没有道理。《诗经》的苍蝇是美梦之主题,亦非毫不切题的对苍蝇的无知(它如今就飞来飞去地伴我,而我则能继续懒懒地晒太阳,保持着似睡非睡的舒适)。英文中苍蝇是fly,飞翔也是fly,或许在英文发展的源头,苍蝇坚固质感的轻盈透明的飞翔,的确让人感到飞是美妙的一件事,亦未可知?因为那时人们对飞可是毫无办法的。苍蝇今天的这会并未让我讨厌。它并未侵害我,它也许从肮脏的地方带来一些肮脏的东西,但我并未看见,也不知道……也许就是有,也不足致我于死命。而在冬日我可以根本不费什么劲地置它于死地。
然而它美丽,透明而轻盈,后腿纤细黑如铁丝却与它自己的弱小相比有一种坚固感,但这种坚固对人来说没有什么用。它后腿坚固而灵巧地剔着自己的身体,只能是剔而如果我去轻轻一按……
人类实际上应该很宽容苍蝇才好。可惜对于弱者,尤其是对于能产生危害的弱者,我们人类的提防总是格外警惕,并且格外有决心和办法,使这种提防成为进攻性的(毁灭性的进攻)。这种对弱者进攻性的保护人类的理论和实践,也特别容易得到提倡和赞同。如此张扬了的人类自我保护意识,却使我们无法欣赏曾可能是美丽的苍蝇。
于是乎苍蝇远离人类,并开始堕落。它的堕落不是别的,是我们人类虚弱和偏狭的开始,是人类不再相信自己和这些本来是弱者的东西可以相处得很亲密,而失去美的多样性的开始。人类自己(也许直接反应是身体的健康)高于一切的时候,就是苍蝇开始堕落的时候。苍蝇的堕落史不是苍蝇的堕落———而(也许)是人类的堕落,是人类开始从某个高处滑落。
肮脏决非是苍蝇不美的直接原因,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人类可以喜欢。而从粪便中飞出的一点也看不出粪便的苍蝇(也嗅不到粪便的气味),人类却极为讨厌。然而它轻盈飞翔在阳光中,翅膀透明,各种空中姿态灵巧,美是不美?这里遽下结论也许会唐突所有人的口味,不说也罢。
(作者:陈宁远, 自由撰稿人)【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