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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男工

发布日期:2018-01-29    浏览次数:794
        用工荒导致缺工,缺工便不得不大量招收男工,而男工多则促使厂内频发各类案件。春节后刚开工那段时间,电子厂几乎每天都发生丢手机事件。一连串恶性连锁事件的最下游,出现了银光闪闪的刀具。从男工宿舍的角落,常能搜罗出各类长短刀具。据说,河南人和东北人打;河南人也和自己人打。各种械斗皆一样血腥暴力,但却各有各的目的。
        原来,男工宿舍里有汗腥味和生殖味,还有浓重的血腥味;原来,工厂里的男人和工厂外的完全不同。主要的区别是:工厂里有一个“群”(不是“QQ群”也不是“微信群”,而是现实的“兄弟群”)。这些人年龄相仿,同吃同住同玩,故能一呼百应,同享暴力。
        为什么总是男工好勇斗狠?除荷尔蒙催生暴力外还有什么解释?难道通过械斗,这些孔武者可将肉体受到的痛苦幻化成一种能量,缓解并释放掉?难道可把这种能量附加给别人而让自己解脱?难道他们不知道,以如此原始方式戕害他人时,自己也暴露在空白T形台上,被无数灯光照射,浑身一览无余,每一条肌肉赤裸,极易受到伤害?
       穿上工装准备上班的那一刻———像一部地狱景观的录像片被按了暂停,男孩们从空荒之景中回过神来,急匆匆在交班时间赶到车间。进入大门的那瞬,满头大汗被空调冷风收杀,整个人变得格外清醒,对此前发生的冲动不免后悔,然而,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是的,这种械斗很难彻底肃清。
       几乎所有的男孩都带着暴躁、语焉不详和跃动的孩子气,都有着永不驯服的野性活力;而几乎所有的女孩,都被裹覆在透明的襁褓中,既是婴儿又是妈妈,既习惯悲屈又擅长隐忍,像一颗充盈浆汁的蓝莓。男孩们总是身处极端———把自己推向断崖而无后路可转。像月亮牵引着潮汐,他们总是那样不可自控,潜藏在血管和骨髓中的怨憎,总让他们要找茬大干一场。事毕,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一种被重力拉扯的疼痛。而歇息一段时日,那可怕的冲动因子又会再度聚集,剧烈演变,直至,第二次爆发。而女孩们总能以柔克刚,以太极拳步伐战胜一切阻塞。

       所以,工厂主对青年男工的态度极为冷淡。一旦有了女工,即刻将这些任性的不驯服因子辞退掉(找各种理由)。而男工地位远低于女工的处境,也让他们像困在暗黑地窖中找不到逃脱路线的困兽。


    
        十九岁的石依曲部是跟着姐夫来的,做的是“学生代表”:专门协助工厂管理和他一起来的近百名四川工,故而他对车间并不熟悉,“只进去过两次”。这男孩在解释自己的名字时,说“石头的石,一二三四的一”,即刻,被阿坚纠正为“单人旁,衣服的衣”。阿坚用厂里的统一标准来修正这个名字,而不理睬名字所有者自己的解释。石依曲部满脸羞涩微笑,聆听着阿坚的教诲,是那种召之即来来之既笑的乖崽。
        石依曲部一米六八,精瘦黧黑,脸庞窄细,五官精致。若他个子再高一点,脸盘再大一点,皮肤再白一点,完全可以演电影,因那五官凸凹得着实绝妙。这男孩的眼睛如藏在大山深处的黑泉,让看到它的人不好意思。男性之眼能美到摄魂,那眼里要汇聚怎样的野蛮与优美?!然而,一张嘴,却泄露出弱项:每一个汉字都像被舌尖咬碎,破烂得不忍卒听。
        进入电子厂对这个四川大山里的彝族男孩来说,不仅是进入了工业时代,还进入了一个被汉语命名的世界。他自认为的“一”被篡改后,他的名字已折损了原初的含义。他熟悉电子厂的过程,便是熟悉汉语的过程。每一个汉字对他,都是一次颠覆。他在陌生的语言丛林里行走,处处都是陷阱。
        四川男工到来后的两个月,不仅麻烦不断,且惊险连连。两个男工在厂外小店偷东西,被扭送到附近派出所。看我惊诧,阿坚老练地微微一笑:“这种事儿,不能着急。”他举例说,之前厂里来过很多河南工,也是浑身毛病,但后来都变好了。
        男工对电子厂出现的各类事物,皆充满好奇,如婴儿般无知。他们没见过灭火器,拿起来便乱捣鼓;没见过电脑,便用手在键盘上乱敲;每层宿舍楼内都有个管电的闸门,他们随便地把闸门拉下,令整栋楼全部漆黑。“为什么这样干?”“想看看拉下闸门后会发生什么。”黑暗中,阿坚听到自己牙齿错位的咯吱声。
        他们也许有“偷”的概念,但却认为偷盗算不得严重的事。有男工把食堂旁停放的自行车撬开,骑上就走。为什么?“自行车放在那里反正没人骑,我骑一下再放回去就好了。”阿坚的眼前出现了茫茫草原,散布着各类斑马、梅花鹿、羚羊。原来,“东西是可以共用的,而且用的时候无需跟对方打招呼”。
        有三个男工去鞋柜偷手机:两个望风,一个作案。抓住后集体抵赖,异口同声地说“啥都没干”。阿坚瞪大眼睛:“监控上都有啊。”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啥叫“监控”。把录像调出来后,看自己如男主角在电视剧里,大惊:“怎么把我们弄到电视上的?”问他们为什么偷,他们不承认那是“偷”———“柜子一拉就开了,手机自己掉了下来。”
      “监控”这个词秘密地流传开来。“监控”不是电视,而是一种精神镇压,是让你不敢轻举妄动。再怎么精明算计,也经不住“监控”兜头一束光的照耀。
       各种措施应有尽有,然而,小规模遭遇战还是防不胜防。阿坚的声调趋向绝望:“还有人放火!”事实是:有个工人进入宿舍后,看到床上残留着纸张床单,便聚拢成堆,在地上点燃。等阿坚急匆匆赶来制止纵火犯时,他无辜辩解:“反正那些东西也没用了!”
       一股巨大的愤怒让阿坚触电般吼了起来:“问题不是有用和无用,而是,怎么能在宿舍点火?!”
       对方的眼神无辜如羔羊:“我真的不想烧房子啊。”

       阿坚只能无语。从骇得想暴跳到突然———突然,丢盔弃甲地笑起来。


    二
        香烟———是一宗附加的罪。
       头顶金黄卷发、身形瘦削的男子,在耳侧夹着根香烟,像要下地插秧的农民,或准备锯木头的工匠。他们随手将烟头丢在地上,却不踩灭火星。篮球场上,男工们在跳跃,女工们三两围观。那个梳马尾穿黑裙黑丝袜的女孩,指缝间闪着贼亮的光。
       在电子厂,烟头更像人的肢体,像最敏感、最容易受伤的生命末梢;像所有幼嫩的胚芽,有着令人心悸的柔软。嘴唇轻轻上扬,拉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后,开始用力吮吸,如婴儿咂乳。再让雾喷吐出,喷吐得一本正经,实心实意。嘴唇被原始蒙昧的感官所启示,所做的喷吐姿态是由衷的动作,是初尝禁果的表白。
       苦熬苦站九小时十小时后,是需要痛快地瓦解一下。猛吸一口后,便像烟雾般获得了自由。虽然这空挂挂的自由有些寂寞,但总算能让人熬到睡眠降临,掐灭烟头,脱掉衣衫,倒成个大字形,让车间的一切,一点一滴地从视网膜上消失,进入沉沉睡眠。
       广告语———是一宗明晃晃的罪。
     “眼不见为净”,可那些广告语兜天兜地,像一张蜘蛛网牢牢黏住视线,无法如水龙头说关就关。到处都是汉字,却让人像被放了鸽子失去联系忘了通关密语的情报员,找不到意义之所在。到处都贴着严厉训诫:“不许站立、躺卧在椅子上”“不许在非吸烟区及禁烟区抽烟”。到处的垃圾桶都标明“不可回收垃圾”“可回收垃圾”,但依然能看到地上狼藉的易拉罐、吸管、塑料袋、瓜子皮。从车间出来的门口通道上挂着:“严禁携带任何火源及易燃易爆品进入厂房”。在“员工明白卡”中,诸多词语提示员工掌握基本的“疏散逃生技巧”。在“手机电池充电处”,用的是繁体字,但“急救箱保管人联系方法”,又是简化字。来自各偏僻乡村的打工者,要从这些词语中学习各种技能,把身上那些惹祸的触须、刺棘、棱突尽皆藏起,隐形,让自己重生为一个簇新人。
       洗手池是个长条铝合金凹槽,并排三组,每组五个水龙头。墙上话语激亢平庸:“生命来源于水,请节约用水”。另一处复温柔解释:“手帕利用流程”———1:洗手时将手放在洗手盆内,水龙头开小水,防止水溅出;2:洗手后,用手帕将手擦干,避免水滴到地面;3:洗手后用手帕擦干,不要将水甩到地面。
       天啊,它真的如此饶舌,反复教人如何洗手,如粗腰老祖母,眉宇浮动川字纹,不厌其烦,不厌其烦。阅毕,我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不会,浑身充满了贱毛病臭毛病;感觉书写这些词语的大人们在捂嘴笑,茶余饭后不忘数落孩子们的缺点。他们好宽容地微笑着———好像全世界最好笑的喜剧就在这里。而这出喜剧的残酷性在于———这样的絮叨一点也不温暖,反而有种对人之尊严的羞辱和损毁。
       恋爱———是罪中之罪,最核心的罪。
       从墙报上可知,这个厂有各类社团:“羽毛球社、器乐社、乒乓球社、篮球社、舞蹈社、骑行社”。90后男工喜欢进大厂,觉得“人多好玩”“容易找对象”。但我还是看到了那句威严训诫———“不得勾肩搭背”。妈的别装模作样了,什么事你们都干得出来,嘴上君子就免了吧。一道捉贼般的电筒光圈已落在了那人身上。再满怀正义的人也经不起这样兜头一束光,况且是那些有着曲折企图的人。
       从进入电子厂的那刻起,这个封闭空间所形成的场,一直都在强调纪律、规矩、制度。我虽然看到男工女工成群走过,却没有把这些身影落实到男人女人上。直到现在,从这句歇斯底里的喊话中,锋利狂狷的真相才赤裸而出———电子厂不仅有着关于工作、提升和发展的机会,更有跌宕的爱情。在这里,到处晃悠着求偶期的男女,到处是嘴角抿着骄傲或谦逊弧线的年轻个体。这些注定要相爱的男女,像脑中被置放了卫星定位系统的候鸟,毫无困难地在大迁徙的过程中找到另一个,然后,四目相对,被爱火闪电击中,上演一出出大红大绿的感情戏。
       手机———是所有罪行中最大的罪。
       把两三个月的工资攒下来,买一款时髦手机,已是年轻人的头等大事。电子厂不是“以衣相人”,而是“以机相人”。每个人都捏着手机,像一艘撞了冰山的船上,每个人都穿起救生衣———无一例外。手机在桌面上吱吱叫得蠢蠢欲动,像只大甲虫,被弄翻了个,脊背着地肚子朝天。短信微信QQ留言,让大甲虫总是吱吱挣扎想翻身,却又总不能轻易成功。挣扎着,挣扎着……手机和它的主人一同挣扎着。即便每个人都捏着款救命手机,但那难掩的孤独还是四处飘荡。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的眼睛,像被挖去了瞳仁,空白地瞪视。
        女工们的手机经过精心装扮,贴上小挂件假钻石。手机替这些寒酸女人先珠光宝气起来。女人们的脸泼染着各自面前那方形画框里的蓝紫炫光,像一群脑壳内软组织被邪恶医生摘去的美少女,两腮瘦削,眼神安静。到处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工厂版章子怡,而男工们却只能拈酸咧嘴———“她们不好追的哦”“她们都有男友的哦”。


(作者:丁燕)【来源: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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