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用人制度的探索上,中国人一早就认定了一条原则:“选贤与能”。从两千五百年前孔夫子(公元前五五一至公元前四七九年),到现代民主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都将“天下为公”和“选贤与能”作为自己的理想追求。其原始论述见战国经典著作《礼记》的《礼运》篇:“孔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汉郑玄《礼记》卷七,四部丛刊景宋本)
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
古人追求的理想社会是尧、舜、禹三代,称为“大同社会”。在大同社会里,国家属于全体人民,“天下为公”。然后在用人制度上,实行“选贤与能”;人与人之间关系上,讲究信用,和睦相处。选、与,就是选、举;贤、能,就是德才兼备。《说文解字》:“与,从舁、从与,会意,公举而与之也。”与就是共同推举并授权给他。共同推举,就是民主选举,但选举的过程和结果,是要保证选出德才兼备、堪当大任之人。
史学界一般认为,夏代之前属于原始社会,实行的是“天下为公”的公有制,当时生产力水平低下,劳动产品归大家共有,领袖在生产生活考验中自然产生,众望所归。三皇─燧人氏(燧皇)、伏羲氏(羲皇)、神农氏(农皇),是早期发明家;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是当时几位杰出的帝王,其中尧、舜、禹相继禅让帝位,是实行“天下为公”的千古佳话。
“选贤与能”的思想深入到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例如反映社情民意的《诗经》,体现中国人哲学思想的《周易》,论政的《尚书》,等等。前者例如《诗经.召南.鹊巢》讽刺:“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后来成为成语“鸠占鹊巢”。《周易.否》批评“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为社会隐患。《周易.乾》指出,有德有能的人不得志,“潜龙勿用”,无德无才居高位,“亢龙有悔”,都不是好现象,孔子就此点评:“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是以动而有悔也。”德才兼备的人不获地位,贤人在野,小人得志统治贤人,这种情况下什么事也办不好。
综览中国歷史,从隋唐开始的科举考试制度,实际上就是“选贤与能”的具体实践。科举制度不论如何评价,其显著结果是,不论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还是精忠报国的民族英雄岳飞,以身殉国、“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不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在南海拉开近代中国人民反抗外来侵略、追求民族復兴序幕的林则徐,还是“公车上书”、推行变法维新的康有为、梁启超等一千二百举子,都是经科举考试选拔出来的时代精英、社会栋樑。证明“选贤与能”,是中国古代政治文明的重要成果,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和核心要义之一。
讲信修睦 德者居之
上引《礼记.礼运》一段话,是孔夫子中年出任鲁国大司寇(相当于宰相)时,参加完鲁国宗庙岁暮大享之后,面对鲁国的宗庙社稷,向身边的学生子游(言偃)谈到的理想抱负,主旨就是唐代杜甫概括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接着根据史书记载,描述了上引“大道之行”的景象。这个理想与记载孔子言行事迹的第一手资料《论语》相关内容一以贯之的。《论语.卫灵公》篇,他的学生颜渊问治理国家,孔夫子回答说:“行夏之时”,实行尧舜禹“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的“大道”。
经歷了夏商私有制,最晚在商周之际,人们又重新明确了上古的共识: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因此《尚书》里屡屡提及民意就是“天命”,“天视自(来自)我民视,天听自(来自)我民听”(《泰誓》),失民心就必然被“革命”─革除天命。孟子由此指出,谁得民心,谁当天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即老百姓)而为天子。”(《孟子.尽心下》)这与西方中世纪神权制度截然不同。西方经歷漫长的神权统治之后,主要选择了一人一票的“民主选举”,随着时间推移和在台湾等地推行的结果,其简单多数的制度缺陷越来越突出。而其带来的政治人物以选票为追求目标,直至诉诸民粹等弊端,在孔孟时代已经被反覆指出。孔夫子以“乡愿”视之,说:“乡愿,德之贼也。”(《论语.阳货》)。
孟子详细描述“乡愿”的特徵:“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絜;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孟子.尽心下》)不讲原则,只求八面玲珑;不引导社会进步、人心向上,只为投其所好,以博取选票;不顾人民的长远利益、整体利益,只以小恩小惠等眼前利益诱人。凡此种种,根本无法接近圣贤之道。先哲主张,政治人物要有时代担当和歷史远见,正像民族英雄林则徐那样,“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孟子转述曾子听孔夫子讲大勇之道:反省自己,觉得理亏,即使面对普通百姓,也要诚惶诚恐;反省自己,觉得理直,纵然面对千万大人物(阻挠),也要勇往直前:“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代代相传的圣贤之道,潜移默化,深植于我们民族的血脉之中,才使我们有辨别大是大非的能力,做到“吕蒙大事不糊涂”。
开科取士 选拔人才
与孔夫子及战国时期思想家们力倡“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背道而驰,随着社会经济发展,利益集团固化,先秦时期实行的以“世卿世禄”制度为代表的“贵族政治”,不但没有削弱,而且继续强化。三国魏国曹丕时期开始实行的“九品中正制”,在两晋、南北朝“氏族制度”下,成为门阀士族的选举工具,形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格局。一方面是无德无才的氏族居高位,一方面是精英人才进身无门。正像西晋诗人左思《咏史》所述:“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这种制度带给社会的危害极大,包括面对异族入侵,中原王朝屡吃败仗,天下大乱。
因此隋朝建立后,决心改变用人制度,隋炀帝大业三年(六○七年)开科取士。唐朝进一步深化和普及科举制度,至宋朝建立后,人才选拔完全依靠科举,由社会精英构建起完整的文官体系,中国人正式进入“精英政治”时代。这在世界政治文明发展史上是超前的进步和成熟。北宋神童、元符三年(一一○○年)进士汪洙豪迈地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正因为用人制度的改变,沉寂多时的“选贤与能”重又屡屡被提及。例如南宋学者胡安国《春秋传》指出:“春秋大义,在于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科举制度激发了知识分子、社会精英的使命感,三国时代偶有提及的“以天下为己任”(《三国志.杨阜传》),在隋唐多了起来,例如《隋书.高颖传》:“进引贞良,以天下为己任。”唐朝宰相权德舆:“乘时致位,以天下为己任。”(《答左司崔员外书》)而到宋代全面爆发,涌现出以范仲淹、富弼等为代表的一批“以天下为己任”优秀人物,以精忠报国的岳飞为代表流芳千古的民族英雄。南宋朱熹赞扬北宋范仲淹:“范文正公自做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朱子语类》)南宋吕中《大事记讲义》称:“仲淹自陕西还朝,天子倚以为重,中外想望其功业。而仲淹以感激眷恋,以天下为己任,与富弼(时任宰相)日夜谋虑,兴治太平。”周敦颐称赞北宋魏国公韩琦:“能以天下为己任者,今魏公也。”(《江州濂溪书院后记》)南宋华镇总结说:上古天下为公,以天下为己任,把国家的事当自家的事。(《云溪居士集.萧曹论》:“古之至公者,以天下为己任,视国之存亡,犹其家之隆替。”)南宋杜道坚说:“圣人以天下为己任,不以天下为己有。……是任天下于天下也,天下其有不治乎?”(杜道坚《关尹子阐玄》卷上)
范仲淹《岳阳楼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把“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变成千古流传的格言警句。此后一直作为我们民族精英的最高追求。而最能反映宋代知识分子担当的,莫过于宋仁宗嘉祐二年(一○五七年)进士、北宋大儒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多么伟大的理想抱负和使命担当!这一年同科进士有苏轼、苏辙、张载、程颢、程颐、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王韶等,个个好比文曲下凡,真是群星荟萃!他们不但是一个时代的精英,甚至也是我们民族文化的骄傲。
时穷节见 正气浩然
宋代状元、民族英雄文天祥《正气歌》,歷数前代张良、苏武、诸葛亮等等中华民族优秀分子的浩然正气,指出:越是国家危亡时刻,越显英雄本色,“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更远的不说,明末支撑抗后金、抗清战争先后相继有三位名将: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金庸先生评价说:“作八股文考中进士的文人之中,居然出现了三个军事专家”。除了写文章、当公务员,在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近代,晚清状元们,几乎都卓有建树:咸丰九年(一八五九年)状元孙家鼐,“戊戌变法”时出任管理京师大学堂事务大臣,为北京大学首任校长;一九○○年八国联军进犯北京时,本已辞职回乡的他北上共赴国难,接着参与“新政”,为近代史上第一位教育部长。同治十三年(一八七四年)状元陆润庠,响应朝廷兴办实业、官督商办的号召,在老家苏州设立商务局,创办了苏纶纱厂和苏经纱厂,成为近代早期民族实业家。光绪二年(一八七六年)状元曹鸿勋,不仅是古代志士仁人追求的能臣廉吏,而且主政陕西期间,在延长油田打出中国大陆第一口油井,并致力于发展近代石化工业,被誉为“中国近代石油工业第一人”。光绪三年(一八七七年)状元王仁堪,在镇江知府任上,妥善处置涉外纠纷的“丹阳教案”,维护国家和人民利益。光绪二十年(一八九四年)状元张謇,是“实业救国”代表,一生创办二十多个企业,三百七十多所学校,为中国近代民族工业兴起、近代教育发展,作出杰出贡献。光绪二十九年(一九○三年)状元王寿彭,进入民国后锐意改革山东教育,是山东大学首任校长。清代最后一位(一九○五年)状元刘春霖,先后面对伪满洲国、日伪华北当局,以高官厚禄引诱他出任伪职,他都严词拒绝,声明:“宁为华丐,不当汉奸!”
一八九五年春,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公车上书”的一千二百名士子,都是上一年秋天或更早,参加过省级考试“乡试”,已经取得国家公务员资格的“举人”。此时他们已经过礼部“会试”,接着就是最终定终身,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正在等待考试结果的他们,获知《马关条约》割让台湾及辽东、赔款白银二亿两的噩耗,群情激愤,康有为写成一万八千字的“上今上皇帝书”,一千二百多人连署,上达天听。再次证明他们不愧是时代精英。距今一百二十年前的“戊戌变法”,包括“废科举”等改革措施,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都是科举出身,一时人杰。
《礼记.礼运》记载上古五帝三皇世事演进,紧跟“大同”之后是“小康”。在“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新时代,重温这部歷史很有意义。“选贤与能”,造就了我们民族一代代英才俊杰,承载着我们民族千百年理想追求。不论时代如何变革,最好、更好,始终是中国人用人制度的关键。
(作者:,姜舜源,中国歷史文化学者、北京市档案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国家博物馆研究员)【来源: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