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曾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现为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曾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亚洲部高级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哲学与艺术之间关系的研究。代表作有:《石涛研究》《八大山人研究》《南画十六观》《中国美学十五讲》等。
午后,北京大学校内的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一座院落,曲径通幽,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学者朱良志就在这里读书,思考,写作。
朱良志对于艺术的研究,与当下诸多艺术史学者不同。除关注作品的艺术风格外,他更致力于从绘画、园林、建筑等艺术形式背后,抽绎出中国美学的独特精神——超脱于物质之外、知识之外,甚至规则秩序之外,追求真性的传达。“如果仅仅沉溺于概念之中,恰恰容易落入传统艺术所要极力避免的窠臼,而且有时候也会滞碍自己对艺术的感受”。
通过一篇篇有如导览图式的优美文章,朱良志试图慢慢将读者带入千百年前诗与艺术的世界,以此寻觅古代文人背后的思想特质和精神境界。传统艺术所传递的,正是对于自然的追寻,心灵的体悟,和对于物的珍赏和尊重。这或许可为当下人们的精神焦虑和生命困境,开拓出一方天地。
贯通古籍,沉潜艺术
让绘画文献“活起来”
儿时的朱良志对书法情有独钟。因为家里有时笔墨纸砚缺乏,他常跪在地上,用笔蘸水,在大青石上练字。童年时期这个没有功利心的爱好,为他后来研究中国艺术奠定了基础。
1978年,“文革”结束第二年,朱良志考入了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1982年大学毕业以后,朱良志被留校任教,为著名学者祖保泉做助教。祖保泉对书法、篆刻、古体诗词都有很深的造诣,对学生严格甚至于严苛。朱良志的工作,就是为老师擦黑板,一擦就是8年。恰恰就是在这8年里,他学会了倾听,培养了对知识的崇敬之心和对艺术的良好感觉。
在安徽师范大学,老师要求朱良志背诵《说文解字》等古籍、通读浩瀚驳杂的“二十四史”。图书馆里大量金石书画方面的藏书,又给了他沉潜下来的契机。朱良志的文章常以传统的辞章典籍诠释传统艺术,层层剖析绘画背后的精神意蕴,与早年对古籍融会贯通的功力密不可分。
1999年,朱良志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开始着重思考艺术、哲学、美学观念的问题。除了讲课,他经常跑到图书馆、博物馆,阅读古籍,看艺术品。为了研究石涛、八大山人,寻觅研究所需的资料,他去过几十家图书馆、博物馆。朱良志尤其注重对文献资料的整理和发掘:“现在很多绘画方面的文献,主要还是在画家之间流传。但是它们背后,其实蕴涵着独特的生命智慧和思想观念。我尝试发掘它们背后的价值,让它们在更广泛的领域里面活起来。”
“我们现在经常被时尚推着走,这常常让我们把欲望放大,拉到无限的地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经常会为生活所苦恼的内在缘由。当人荡去种种执着和束缚,就会有‘半在小楼里,灵光满大千’的感觉。如果我们学会了欣赏的态度,那么,我们的生活也会变得更从容。”朱良志希望厘清古代艺术思想背后的理念,并通过这些理念,解决当下人们的困境。
对话朱良志
不能以秩序、概念、法门牢笼艺术
新京报:中国艺术重视内在超越和精神气质的传达,为什么中国可以形成这样独特的艺术理念?
朱良志:这里面有观念的演进、思想的发展,也有内在的因缘。在先秦时期,道家一经出现,就具有所谓“反知识”的倾向,思考文明累积本身的负面作用。东汉末年,佛学传入中国,与道家思想结合,更重视人内在心灵的体验,“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不立文字”成为重要的思想发展方向。
中国哲学与西方有很大差异。中国哲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成人之学”。提升人的生命境界的学问,人的品格的提升,有时比获取知识更重要。而知识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提升人格境界。比如魏晋的清谈,知识分子通过对存在价值的辨析,寻找永恒的意义。他们品评人物气象,追求“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那种精神气韵和风格,其实是确立人本身的精神价值。魏晋时期对中国后来的艺术影响很大,带有思想解放性质。嵇康、陶渊明身上都具有反对既成秩序、强调个体生命价值的成分。
新京报:在历史上,中国艺术精神本身也是不断变化的。为什么在唐宋之后,中国人越来越重视心性?
朱良志:从艺术哲学发展的大方向来看,中国艺术从注重外在形式到内在觉悟,强调心灵的体验,这个转换是在中唐以后开始的。
人们荡去了外在物质、地位、高下尊卑的概念,以及附着的秩序,使人变得更从容。以元代倪瓒的画作《容膝斋》为例,这幅画画的是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审容膝之易安”的语意,所传递的首先是人生命的有限性,人存在的局促,生命的困境,无论你握有怎样的物质,相对于广阔天地、绵延时空,都是非常渺小的。但是若能从物质的握有、从知识的葛藤中透出,浑然与天地共体,与天地同流,有限中就会有无限,你就可能有纵肆逍遥的心灵腾挪。中国哲学讲的“万物皆备于我”的精神,讲“具备万物,横绝太空”的精神跃迁,就是如此。从欲望角度来讲,人无所不在有限之中,如果我们荡涤这种目的性、功利性,人就可以变得自由。苏轼说,“惟有此亭无一物,坐观万景得天全”就是这个道理。
新京报:禅宗哲学对中国传统绘画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朱良志:禅宗对概念、终极价值的超越深刻影响了中国艺术。我们现在强调“知识就是力量”,其实有时候知识也是障碍。董其昌归纳为,“知之一字,众妙之门”、“知之一字,众祸之门”。不是反对知识,而是强调不能完全以既有的秩序、僵化的概念、固定的法门来牢笼艺术。
禅宗在发展过程中,向一种智慧哲学的方向发展,其中的思想对中国艺术,乃至普通人的生活都会产生影响,无论你是信或不信禅。我们现在对佛教思想和禅宗的误解特别大,觉得佛教就传递着四大皆空、一切都无所谓,就这样软绵绵的。其实,禅宗里面常用“香象渡河,截断众流”比喻人悟道的彻底,“两头共截断,一剑倚天寒”,都是非常有力量感的。
道家和禅宗有一种很宝贵的思想:儒家思想强调秩序,其中君臣、父子、尊卑之说有时也构成对文明发展本身的挑战。我们今天讲弘扬传统文化,并不等于弘扬儒家思想。道禅哲学超越秩序的思想,其实是对儒家思想的一种补充,对构建现代的精神文明,并不一定就是不需要的。
新京报:了解传统艺术精神,可以从哪些方面改变今人?
朱良志:我们现在虽然科技发达了,分享信息、知识的途径和能力变得非常强大,但我们对知识的理解并不一定上升。因为知识越来越短、平、快,让我们没有更多时间思考,抽象思维能力在退化。所以我们不能满足于通过看手机、多旅行来涨知识,因为思考少,我们辨别知识的能力下降,创造新的知识机能钝化。现在人们交流的手段真是太多了,我们反而感到可以交流的东西变少了。
学习传统艺术精神,可以陶冶我们的趣味,安定我们的心灵,丰富我们的生活,促进我们的思想。艺术的熏染,对艺术本身的深入思考,也可以促进我们了解存在的价值,自己亲自去写、画、听,脚步频繁踏入博物馆的门,分享艺术,也会更好地欣赏生活,更好地面对山河大地。
(作者:宋晨希,新京报特约记者)【来源:新京报书评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