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六日,美国开始向中国价值340亿美元商品徵收25%关税,中国的反徵收报复关税也随即启动。之前各界一直希望这又是特朗普的“悬崖政策”,会在关键时刻悬崖勒马。但现在看来奇迹并没有出现,中美贸易战正式开打了。
值得关注的是,虽然中美贸易战规模最大,最引人瞩目,但特朗普这波关税战并非只是针对中国,日本、加拿大、墨西哥、欧盟甚至印度也通通在关税战的名单上。这说明特朗普的贸易战根源,未必源自美国右翼的“反华”政治。甚至,我们也不能归咎於特朗普的“反全球化”,早在1990年代“全球化”进程之前,特朗普已经开始不断唠叨“美国吃亏”了。
零和遊戏没有赢家
特朗普发动的贸易战的根本原因,就是其本人的长期坚持的重商主义立场。在重商主义者看来,本国生产商品卖给外国换回货币,才是实实在在的财富;从外国进口商品,要花出本国的钱,就是财富流失。如果进口多於出口就是吃亏,这时就需要提高关税,阻止外国商品进入。这种重商主义在十六到十八世纪盛行一时,但到了十九世纪已经被视为不正确。其错误主要有几个地方。
首先,这种理论把贸易视为一种“零和遊戏”,认为世界上的财富是一定的,己方得到的相对更多的财富必须建立於其他国家损失的基础上,所以一个国家要改变或改善自己的国际地位,就只有掠夺别国的财富。但从十九世纪开始,这种“零和遊戏”的观念开始转变,人们认识到商品交换是一种互惠过程,双方在交易中各自利益都得到提升;交易越合理,双方就越能利益最大化。从总体利益的角度,交换是“把蛋糕做大”必不可少的过程。
其次,在重商主义的年代,贵金属是唯一的通用货币,财富也以贵金属衡量。由於贵金属的产量是有限的,在一定近似条件下,确实有把财富总量视为恒定的理由。但在当今社会,特别在19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结束,美元与黄金脱鈎之後,货币发行不依赖於重金属。各国发行货币的基础是生产与服务规模与信用。而这两者都可以“做大”。这种情况下,重商主义的前提早就已经失去,各国积累财富的根本方法,就是扩大生产与服务,“把蛋糕做大”。
第三,对美国来说,这种“贸易吃亏论”尤为错误。从二战後,由於美国经济独大,美元在国际贸易中取得实际的世界货币的地位。美元与黄金脱鈎之後,美元世界货币地位面临威胁,但这时尼克松与基辛格迅速抓住机会,在1971至73年的几次谈判中,与最大的石油生产国沙特阿拉伯达成协议,美国保护沙特油田、提供沙特武器,限制以色列向沙特用武,换取沙特同意把美元作为沙特出口石油唯一接受的货币。这种“石油美元”保住了美元的实际世界货币地位。直到今天,虽然经历日圆、德国马克、欧元等的挑战,无论全球贸易中的货币使用量,还是各国外汇储备中的比例,美元的佔有率都大致一直维持在60至70%的区间。这大大超过了美国GDP及美国贸易量的全球比例。
美元作为世界货币有很多好处,最简单直接的,就是美国负债可以通过发行货币偿还债务。虽然这不是无限制的,但从1970到2016年,美国国债膨胀52倍,GDP只膨胀17倍,美元信用依然没有显著降低。其次就是控制通货,增加经济调控手段。在2008年之後的经济危机中,美国进行三轮量化宽鬆,相当於间接印钞。其他国家採取相似措施,都引发可观的通货膨胀,只有美国仍然能维持低通胀。这就是因为美元由於世界货币的地位,降低通货膨胀风险之故。第三,就是美国可以利用发行美元的主权,以及因此而控制的金融体系,影响国际经济的走势,这也是美国实施全球霸权的基础。
由於各国需要美元,美国不需要外币,各国只能通过贸易(而不能靠兑换)获取美元。所以美国在国际贸易中必定要处於逆差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国是唯一在国际贸易中,整体而言不需要严格遵守等价交换的国家。这也培养了美国人浪费与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美国家庭的储蓄率下降,国际贸易从顺差国转为逆差国,从製造型国家转为消费型国家,都从1970年代开始才发生的事。显而易见都与这个时期,美国变成史无前例的“不必与重金属挂鈎的世界货币”有直接的因果关係。
当然,美国这种模式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特别是伴随全球化的过程,由於国内分配不平衡的问题,造成美国中产阶级萎缩,确实给美国大部分人民造成“失去感”,造就了美国民粹主义与特朗普上台。但本质上说,“全球化”与“贸易不平衡”(即美国长期贸易逆差)是两个问题。不应该混为一谈。即便要“反全球化”,只要美国仍然要保持世界货币的地位,就无法避免贸易逆差。但很多美国右派的论述中,有意无意地把两者混为一谈,却很有误导之嫌。
或许,全球生产与贸易体系现在正来到一个拐点,美国也确实有缩小逆差的必要,国际贸易格局也并非不能改变。但像特朗普那样重新用重商主义的思维,把贸易逆差单纯视为“美国吃亏”,责怪其他国家,那是大错特错。
特朗普是“逆天而行”
如前所述,这种美元体系其实是美国主动追求的,也在这个体系得到很多回报。美国政府得以维繫美国霸权,美国资本家依靠金融经济“躺着发财”,就连美国平民也受惠於低通胀与廉价商品。即便不说全民受益,也是大部分人受益。美国人民的“失去感”来源於“全球化”过程中的衍生问题,而不是自由贸易本身。而且特朗普的重商主义,也不限於贸易平衡,而是会进一步追求贸易顺差。比如加拿大实际上对美国是贸易逆差,但特朗普一样徵关税不误,就很能说明特朗普的意图。换言之,特朗普的倒退,不但要倒退三十年(即全球化之前),还要倒退二百年(即重商主义年代),这显然是“逆天而行”。
特朗普一向宣扬“打赢贸易战很容易”,但几乎所有国家都敢向特朗普“说不”,欧盟、加拿大都开始实施对美国的报复性关税。美国公司也开始受到影响,比如美国的名牌产品哈利电单车就计劃到欧洲设厂,这是特朗普政策的必然结果。特朗普即便出言威吓,也很难改变商业公司的商业决定。
随着中美贸易战开打,中国固然一定会受损,美国也必然承受苦果。比如现在中国在美国的投资已经大幅下降,不少在美国生产的製造业,本来可以把美国生产的商品出口到中国,现在也必定考虑为中国市场移出美国。这是一向想把外国製造业带入美国的特朗普所不愿看到的。更不提贸易战扩大的话,消费品价格上升对美国大众的影响,以及中国“精準反击”对美国农业的影响了。
一言以蔽之,特朗普贸易战纯粹损人不利己,把整个世界从追求“共赢”,变为追求“谁输得少”。这真是世界的悲剧。
(作者:顾廉墨 旅美学者)【来源: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