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竹有一种偏爱。大凡人喜欢一件物什,总有理由,像陶渊明“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之类。然我之爱竹,并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尽管如“解箨新篁不自持,婵娟已有岁寒姿”“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一类的诗句也能背上几首。行在竹林里,微风拂过,听得竹声飒飒,见有绿意盈盈,就欣喜得忘乎所以,大抵我的爱竹是天性吧。
老家岳西属山区,山里多松林,也多竹林。那些竹是乱长的,大小高低不同,一一挨着,依山势上下起伏,重重叠叠,密密匝匝,郁郁苍苍,望不到头。到近处看,有的修直有的峭拔有的苍劲,各有神采。
春天来了。一场雨后,竹林里鲜嫩的竹笋应时而出,从泥土里冒出来,从石缝间钻出来,从沙砾中挤出来,笋渐渐拔高,见风长,粗粗大大的,不管不顾,几个月工夫,即成一片竹林。竹林渐渐苍翠,绿得浓重葳蕤,那是生意也是自然。自然的生意,欣欣向荣,人看了心生欢喜。
雪天的竹林也好看。青白相间,浮漾湿湿的白光,青而苍绿,白而微明。清晨起来,站在屋檐下远望,一眼就看见那发白的山顶,大片的是翠色的竹,被雪压着,兀自迎风而立。雪天的竹林是青绿山水,竹枝雪则是水墨小品。一枝雪,淡淡冷气落在三五片竹叶上,况味如宋人宫廷画,尽显幽清之态。记得有一年落雪,天气大冷,竹林冻住了。雪白压压的,晶莹中但见一抹深绿,又顽强又倔强。
旧宅前有片竹林,是我小时候的乐园。那块天地里,有野鸟,有家雀,更有郁郁青青的一片荫。竹皮光滑,油亮亮的,作翡翠绿,摸上去冰凉舒适。风过时,竹叶沙沙响,像琴音,像蚕食。我们喜欢找一丛竹枝做窝,在上面静卧。有时还蹿上一根细竹顶,慢慢吊下来,双脚着地,突然松手,“嗖”一声,竹子如飞箭一般弹回。大人见了总要骂,说吊坏了竹子。每每慌忙中拣根细木棍子在胯下夹着,口中朗朗作马蹄声,逃也似的去了。
夏日暑气正烈时,常常和祖母搬张竹床,在竹荫下小睡。仰面躺着,竹叶阻住了阳光,遮阳的大荷叶便扔在一旁。时不时吹来一阵好风,凉飕飕的,偶尔几丝阳光点点滴漏,经竹叶筛过淌下来,青草地上洒满斑驳的碎影。祖母沉沉睡去,我总是睡不着,心事悠远,翻身看竹影,透过竹叶而下的光,明明灭灭。
傍晚,放牛的老人回来了。老人老牛走在塘埂上,人与牛的影子倒映在池塘里,西天上了晚霞。土砖瓦房,屋檐下堆着柴火。门槛是一长条青石,门前树影婆娑,树林外的竹林里群蚊乱飞,暮色与竹韵一起。一个小男孩在石槛上坐着,那小男孩是我。
那时候夏天,总贪睡竹床,清凉凉的,很舒服。到了晚上,家家搬出竹床来,在星露地里乘凉。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平坦的稻场。乘凉的人们睡在竹床上,或仰着,或趴着,或侧着。顽皮的小孩翘起双脚凌空挥动,数不清的萤火虫星星点点闪着光亮。
故乡人家竹器繁多,竹床外,还有拐杖、扁担、筷子、衣竿,种种竹篾编成的箩、筐、盒、席、凳、椅。春天时候,打来的野菜放在一个竹篮里,一种长方形的竹篮,叫做黄米箩。乡间小姑娘一手挎着黄米箩,一边捡拾着什么,有劳作之美也有艺术之美。
乡农惜物,不少人家的竹器颇有些年头,触手世故而又温厚丰润。竹色像鸡蛋壳,薄薄一层暗黄是岁月走过的亮光。
竹器的使用,可远溯至上古。操作之什,起居之器,争战之备,有不少即为竹子做成。古时削竹为简册,为了便于书写和防止虫蛀,先把青竹火烤,水分如汗渗出,叫做杀青,又叫汗青,所谓丹心汗青。古代大臣上朝拿的手板,大抵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且有纹饰,上面可以记事。以竹制笏,是用竹于典仪。晋人王献之有斑竹笔筒名为裘钟,六朝齐高帝赐人竹根如意,此皆竹之雅器也,非一般用具所能比。
苏东坡“无竹令人俗”一句浩荡,后人多以竹喻德——中虚劲节、清高独介,堪比君子。竹无金银珠玉气,也和象犀之类迥然有别,文人雅士以此标榜,广做竹刻,笔筒、诗筒、香筒、臂搁、扇骨、笔洗、水丞、储盒、砚屏,甚至印章、簪钗,皆存竹韵。竹色殷红,波磔刀口下有时光之叹。
民间有这样的话: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这是体察物性后所赋予的一种人格化的品质。竹子是空心的,可取虚心之意。竹之性,一直,二节,三中空,故竹为雅器。这是竹子的辩证法:正直才正大,有节得节操,中空喻虚心,处处是做人的道理也是为艺的法则。人间有道,官也好民也好,穷也好富也好,品行直,有节操,能虚心,自然长长久久。否则,虽能高论惑人,愚弄一时,终不是正途。
竹器好,竹画更好。
竹画难画,难在脱俗。元人李衎认为画竹最重要的还是枝叶的姿态,一笔笔有生意,一面面得自然。四面团栾,枝叶活动,方为成竹。一笔笔生意、一面面自然是大境界,得生意者失了自然,得自然者常常少了生意。
李衎和赵孟頫、高克恭并称元初画竹三家。一生爱竹画竹写竹,墨竹、双钩竹尤佳,著作《竹谱详录》一书我翻得熟。李衎可谓竹的知音,他说竹生于石,则躯体坚而瘦硬,枝叶枯焦,像烈士一般挺拔。生于水边的竹子性柔而婉顺,枝叶疏朗,简直是谦恭君子。生于土石之间的竹子,不燥不润,根干劲圆,枝叶畅茂,如卓尔有立的志士仁人。
有一年去徽州,山坡上满满都是毛竹,其中一片乱石区,也有三五根竹子,比坡上的竹瘦一点,因为瘦,劲道上来了,有倔气也有傲气。水边的竹子见得更多,老家水乡,河流池塘湖泊密布,有竹终年长在水边,湿气太重,那竹叶细小零落,远看隐然是儒子气。土石之间的竹子长势喜人,达五六丈之高,真个精神抖擞。
人生百态,风雪雨电之下,有些树每每抵不住,或折枝或断根。竹子却每每挺立着。西汉戴圣编纂《礼记》,说:“其在人也,如竹箭之有筠也,如松柏之有心也。二者居天下之大端矣,故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以松之心、竹之皮比作人之礼德。元代画竹风气盛行,到底士人心绪难平。以笔下竹寄情、言志,泄胸中逸气,追慕汉风。
李衎之后,竹画家当数郑板桥。郑板桥写的六分半书被文人称赞为乱石铺街体,他画的竹子更受推崇。
郑板桥以书画名,也工诗,仕途失意,难免感时伤事,心情低沉。幸好以艺养心,以艺遣性,以艺通神,笔下韵文音节始终谐美自喜,沉郁的心情于是坦荡、正大、通透,所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书画诗文筋骨,不移不屈,不失本色,深知竹子性格,才写得出这样深切周至的颂辞。
郑板桥一生以竹为伴,“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千霄,有似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他家两间房屋的南面种有竹,新篁初放,绿荫照人。夏天,置一小榻于其中,看书看竹,清凉自适。秋冬之际,破竹为窗棂,用匀薄的白纸糊上,风和日暖,冻蝇触纸窗,咚咚作小鼓声,片片竹影映在窗纸上,宛如天然竹画。故笔下画竹没有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为竹写神,以竹写生。瘦劲孤高,是竹的精神;豪迈凌云,是竹的生性。一纸墨色,写尽了竹韵。
前年,请朋友画了一幅水墨,一竹、两柿,题事事如意四字。人若想如意,得先有竹子的品性啊。
(作者:胡竹峰) 【来源: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