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说,梁启超是我国近现代史上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我却要说,如从性格本色来看,梁启超首先是个“书生”,而从“书生”的本分“读书”来看,他又是千千万万个“书生”中的佼佼者!
梁启超(1873—1929年)的读书轨迹是曲折而丰富的。他迈入读书园地的第一步是为科举考试而读书。读书的目的是“金榜题名”,仕宦闻达。在这段从四五岁到十七岁的读书时期内,不论读的内容还是方式,都是由家长和塾师决定的。他只是按照长辈和塾师的指点,记诵苦读而已。据史料记载,在这段时期里,他最先熟读的是《四书》、《五经》、《史记》、《汉书》、《纲鉴易知录》、《古文辞类纂》和唐诗、八股文。十二岁考中秀才后,开始学到训诂、词章之学并对它们产生了兴趣。尤其是读到张之洞所著《轩语》和《书目答问》之后,眼界大开,开始知道“天地间除帖括外还有所谓学问者”,因而萌生厌弃科考念头。但由于强大的习惯势力的影响和家庭长辈的督责,他还不可能完全背离这条追求个人功名利禄的读书道路。他只能压抑着个人的兴趣爱好,继续沿着这条路艰难迈步,直到十七岁考中举人。梁启超这段读书生涯除了取得“秀才”和“举人”的称号外,实际意义在于熟读了中国文化中的一些基本典籍,对中国的经、史、子、集有了一个轮廓了解,从而为一生的事业,打下了坚实的文化基础。待进入广州学海堂正式学到在当时被视为“显学”的训诂、词章之后,他已经进入了中国旧学中的殿堂。
1890(18岁)是梁启超读书生涯发生根本性转折的一年。这一年他拜康有为为师,进入了康有为的万木草堂求学。在这里,他不仅读到了万木草堂大量藏书,更在康有为的指导下,用全新的观点,研读了中国典籍,了解了西方的种种学说和政治、经济、军事、教育等情况,对中国历代的沿革得失、兴亡盛衰的原因及救治方略,都有了深刻了解和明确主张。加之康有为的“志于道、依于仁、据于德、游于艺”的教育思想熏陶,他确立了“经营天下”大志,决心用维新变法来挽救危在旦夕的国势,使祖国走上独立富强的康庄大道。
这一时期的读书是到1894年结束的。梁氏这一时期的读书,由于得到了明师指点,所读所获更加广博、更加深入、更加全面、更加系统;他的知识结构也更趋合理、更趋进步、更趋实用。这为他踏入社会,登上政坛奠立了稳固而广博的基础。从这个角度说,这一阶段的读书,无疑是他一生事业的关键。
自1895年至1912年(23至40岁)是梁启超步入社会后的第一个读书时期。这个时期又可分为两个阶段,它们以1895年9月戊戌变法为界。政变前,梁启超用其所学,协助其师康有为策划、组织、领导“公车上书”,积极参与变法活动。梁氏在这段辉煌岁月里,以其十余年读书所获,发表了《变法通议》等著作,鼓吹变法维新,在社会激起了强烈反响。他也像一颗灿烂明星,辉耀于中华领空,为千百万人所识、所知、所仰望。梁氏这一阶段的读书,是紧紧围绕维新变法进行的。这时的梁氏已经把读书视作变法斗争的手段和武器,自觉地运用读书为变法斗争服务。从他这一时期的许多著作可以看出,他阅读最多的是“西书”,即西方的译著。例如在他1896年编撰的《西学书目表》中共搜罗到325种西书,他读过的即达252种,余下的只是些当时并不急需的医学、工政和兵制著作。这些阅读,对他的变法维新的宣传,无疑起了重要作用。
寓居日本后,梁启超为血腥的政变所震撼,他沉痛地回忆着变法的前前后后,思考、分析着变法失败的原因,寻觅着进一步斗争的策略。当时他认为,要想取得变法的最后胜利,必须开发民智,走“新民”的道路。因此他创办了《新民丛报》,提出了“新民”学说。而为了实现“新民”理想,他大读“西书”和“东书”(日本人著作),并将读书所感、所悟、所得向国人作广泛介绍。根据记载,梁启超这一时期发表在《新民丛报》上的大量文章,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一些国家如英、德、法、俄、日致富致强的原因,包括变法的经验、教训,以及他们的政治、经济、军事、教育建设。二是一些国家如波兰、越南、朝鲜等国固步自封、因循守旧而衰亡的原因。三是歌赞一些保卫、建设祖国和革命斗争中的豪杰与英雄,如意大利的罗兰夫人、英国的克林威尔等。四是对西方和日本的主要社会学说、哲学思想及其代表人物的推介。如孟德斯鸠、卢梭、霍布士、斯宾诺莎、培根、笛卡儿、康德等这些评述介绍,都是他广读“西书”、“东书”的结果。可以这样说,“新民”说的产生和提出,就是梁启超在他通过读书获得的广博知识基础上,博览“西书”和“东书”并加以融汇的结果。
自1913年至1929年(41岁至57岁)是梁启超步入社会后的第二个读书时期。这一时期也可分为两个阶段,而以1920年游历欧洲归来为界。梁启超是在民国建立的第二年即1912年归国的。归国后,他希图通过“贤人政治”,实现“改良国家”的理想。因此先后出任北洋政府的司法总长、币制局总裁、财政总长,还组织过政党,担任过进步党主席。当袁世凯恢复帝制时,他不顾身家性命的危险,和蔡锷等策划、组织了反袁斗争。张勋复辟时,他又参加了反复辟斗争。这一阶段的梁启超,可以说日理万机、席不暇暖,但他仍见缝插针地读书不停。他的这时期读书基本是围绕所担任的职务和工作来进行的。如研读许多有关宪法、法律、货币、财政、税法等方面的中外著述与文献,并写出了许多相关专著和专文。
1920年,48岁的梁启超由于目睹了欧洲资本主义的种种矛盾和弊端,对中华传统文化重新燃起了希望。又由于“贤人政治”理念被军阀争权夺势、互相残杀的残酷现实所粉碎,他对政治完全失去了信心,决定息影政坛,全力从事教育事业,用传授中华传统文化来培养年轻一代,以达到振兴中华的目的。由1920年开始到1929年去世,是他整个读书生涯的最后阶段。在这一阶段,他的读书是基本围绕着整理、发扬中华传统文化进行的。根据他的著述可知,这时期他的读书集中在以下五个方面:1、中国历史尤其是中国的学术思想史;2、佛学、佛典;3、文学艺术;4、读书、治学、做人;5、教育。根据这些阅读,他为人们撰写了一大批永垂史册、泽被后世的著作,如《清代学术概论》、《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墨经校释》、《老子哲学》、《儒家哲学》、《中国佛教史》(未完)、《大乘起信论考证》、《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治国学的两条大路》、《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要籍解题及其读法》、《古书真伪及其年代》、《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作文教学法》等。就是这些著作,把梁氏推上了杰出的学术大师宝座,永远受到人们的崇敬和敬仰。
梁启超的一生,是在紧张的读书中度过的。读书一面给他以精神的满足,一面又激起他更强烈的读书欲求。就在这种不断的精神满足——追求更大的精神满足中,他的知识不断的积聚、更新、创造着,他的为人也在人生台阶上不断攀登,不断地被塑造着、改变着。综其一生可以看到,读书先使梁启超掌握了帖括之学,成了秀才和举人;读书又使他学得了训诂、词章以及康有为的“新学”,使他站到了当时中国学术的最前沿,成了立志经营天下的变法志士和维新运动的领袖;读书还使他登上文坛,创造了一种明白晓畅、笔锋饱带感情因而耸动一世、风靡海内外的“新文体”,将当时的西方思想、学术介绍给了国人,撕破了笼罩在中国人民身上的封建思想的罗网,他自己则成了中国思想界的陈涉和文坛盟主;又是读书,使他成了学术大师和年青一代的导师。因此我们说,梁启超是政治活动家、启蒙思想家,但他首先是“书生”,是“书生”中的佼佼者。
(作者:张维绅)【来源:《炎黄春秋》200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