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思想史,常常有看打架的感觉。打架的因由不同,方式与结果也两样。
不同思想派别的打架,是因为“道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说各的不就行了?不行。因为每家都以为自己的思想是最好的、最正确的,所以就容不下“异端”,一定要鸣鼓而攻之。攻之其实也不妨。本来,思想只有比较好的,没有绝对好的,有人来攻,才会有防。你攻我,我也可以反攻。攻来攻去,把对方学说的漏洞都暴露出来了,于是解释的解释,补苴的补苴,可以表述得更加严密也更加完善,思想也就丰富了、发展了。不过,这样的情况,只出现在双方都无思想以外的力量可以借助的时候。一旦有了外力尤其是政权势力可以借助时,有势力的一方便觉得争来争去太过麻烦,解释补苴太过罗嗦,不如让对方闭上嘴巴来得简便。要对方闭嘴也不难,把他抓起来或者关起来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谈思想的人便把争取权势当作光耀学派的不二法门。一旦得了权柄,思想也便风行。这时,架也打不起来了。思想史每到无架可打的时候,横说公有理,竖说也是公有理,一家独尊,一支独秀,也就索然无味了。没有了对立面,谁也不敢挑刺儿,即便是比较好的思想,在保持了“永恒正确”的同时,也就保持了“永恒停滞”。
停滞是思想败坏的开始。败坏的催化剂则是另一种“打架”——真诚的思想家和冒牌的思想家之间“打架”。真诚的思想家是那些思想的真诚信奉者,他为推行所信仰的思想而求助于权势。冒牌的思想家则是那些借思想获利者,他为权势而利用思想,但并不准备真正实行。汉代的儒学,因权势者的支持而取得了独尊的地位。但权势者看中儒学,只是因为它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一套设计(即陈寅恪所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於《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至于仁政啦、义啦,民本啦,选贤任能啦,忠呀孝呀,不过是挂在嘴上哄哄人的。真诚的思(下转51页)(上接80页)想家如果坚持要认真实行,势必同权势者发生冲突。冲突的结果,当然思想敌不过权势,最后是权势者把真诚的思想家当作了异端,把他们的嘴巴也封了起来。于是,独尊的思想也就成了一具空壳。儒学到汉末的隳颓,就是因为它只是一个招牌。读东汉以降的民谣,很可见当时的情形:“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一种社会的指导思想,一旦成了权势者愚弄他人的玩物,人们也就把它视为无物了。舔痔吮痈之辈,卑鄙无耻之徒都登坛说法之际,这“法”还有谁去理睬,活泼泼的思想已如庄子所谓供奉于庙堂上的那只死乌龟了。无可奈何的真诚的思想家,这时倒是以反传统的面貌出现了,如嵇康、阮籍之流。这一点鲁迅论魏晋思想时有过很好的评论。宋明理学的隳颓,也是这般情形。
一种比较好的思想,要葆其青春,恐怕一要有不同思想的论争,论争是思想完善、发展的必由之路;二要切实认真地实行,实践的思想才有生命。倘若一面用权力禁止所谓异端,一面把思想变成虚伪的装饰,那再好的思想也会走向末路的。
诗曰:
百家思想各争锋,异彩纷呈千万重。
只道独尊成霸业,不知霸业毁阿侬。
(作者:陈四益 文丁聪画)【来源:《炎黄春秋》200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