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不过是个暴发户。”潜入浩荡的进化丛林,可能连猴子都有资格说这一句话。
面对20世纪人类的疯狂,圣雄甘地曾发出如是告诫:“地球提供给我们的物质财富足以满足每个人的需求,但不足以满足每个人的贪欲。”
翻阅《进步简史》(海南出版社,加拿大社会学家隆纳·莱特著),你随处可以读到这样的警示。这不是故弄玄虚,更不是危言耸听。
走得太快,走得太远,现代人几乎忘记了“为什么出发”的初衷,也无意回答(事实上是回答不了)“你往何处去”的终极叩问。
进步是什么?一不小心,进步可能就成陷阱!
世界从来就是两面的,一个硬币以两面才呈现出硬币完整价值的“这一个”。从这个角度讲,进步无疑是把双刃剑,挥舞得合节奏,幸福就会像雪片一样翩然而至;挥舞得狂乱失度,灾难也会像沙尘暴一般滚滚而来。
站到21世纪的舞台,现代化、信息化、全球化,已使我们脚下承载芸芸众生的地球与伟人桌上指点江山的地球仪只存在概念性差异了。地球真的只是个“小小寰球”,鼠标一点,世界就滴溜溜转化为“村”,转化为一种“数字化生存”。这是科技的杰作,是文明与进步的辉煌。但,人类能彻底脱离大地吗?希腊神话中巨人安泰的悲剧告诉你我,失去大地的支撑,跳跃只能是梦,而一跃过后的归宿更将是不可设想的“灰飞烟灭”。
从游牧时代进入农耕社会,人类的进步似乎是打着一套中国的太极拳,不急不缓,不紧不落。周遭是青山绿水,风轻云淡。屋内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产力的低下,一方面让“肉食”成为渴望,另一方面也让“慢慢走,欣赏啊”成为常态。
进步的宏大篇章,事实上也只是近二三百年才急就而成的。18世纪60年代,英国率先拉开了工业革命的序幕,一声蒸汽机响,人类社会跃入了轰轰烈烈的工业化时代。从此,生产不断飙涨;从此,人类无所不能的欲望不断膨胀;从此,利益追逐的游戏演绎成为不断升级的博弈。
自然失语了,自然从生存与发展的权利场中被屏蔽了。进步的代价,演绎到今天就成为一张张不得不举起的告急牌:资源枯竭,能源紧缺,环境污染,气候变暖,生物多样性岌岌可危,可持续发展难以为继。此外,在急剧索取资源、极限谋求利润观念主导下的竞争性发展,使“浮躁”“短视”“疯狂”“急功近利”自然而然浸淫为21世纪人类行为的通病。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国家、地区、区域间不公平发展再度加剧,全球安全风险与未来不可知、不可控风险呈几何级增长。
进步,尤其是不加约束的科技进步,会不会把人类培育成一头怪异的狮虎兽,在无法自控的壮大中,把自身推向不可避免的最终崩溃?
《进步简史》给出了这样一段警告:“如同所有生物一样,人类也是在尝试错误中存活至今;不同于其他生物,我们的存在已变得如此巨大,大到我们没有犯错的空间。而这世界已变得太小,小到不容我们犯下任何大错。”
一大一小,是否在比拟人类在前所未有地“进步”,而世界在史无前例地“退步”?没有人会这样说。也不会有人主动站出来承认我们的“进步”是过犹不及。进步创造着登天的神话,进步同样制造着不可自拔的陷阱。工业化时代的流水线作业,追求的只是不断吐出的格式化产品,而信息化时代的科技革命,期待的也就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无厌增长。容不得“留恋”,容不得“输”,更容不得人停下来思想。反思,一种人类进步必不可少的可贵品质,在当下一波接一波的激进浪潮中几乎被不假思索地标签为守旧、落后,乃至退步的同义词。
回望历史,不难发现,膨胀的欲望导致的将是失控的“进步”,而那样的进步,到头来,是葬送文明的深渊。试看南太平洋“复活节岛”上的那些巨石雕像,今人在惊叹奇迹的不可思议的同时,是否更惊诧“脉息”由此绝迹的无比残酷。事实上,当那些代表家庭力量、家族荣耀的巨石雕像在岁月的风中日臻林立的时刻,岛上的资源已暴殄殆尽。为搬运巨石支撑巨像,被欲望鼓动着的岛民如服用了兴奋剂和迷幻药,砍倒了最后一棵树,也砍断了维系“明天”的最后一条绳索。这个岛成了荒岛,一场文明沉沦为一场悲剧,一方胜迹尘封为一处遗址。史料这样记载最初发现时的情景:1722年复活节当天,荷兰船队经过该岛,发现“岛上没有一棵树,小岛受侵蚀的程度严重到让他们将之误认为沙丘。他们向小岛驶近时,万分惊讶地看到数百座石刻雕像,有些竟如阿姆斯特丹的房舍那般高大”。
受自身欲望的引诱,而毁灭了自己的文明。在搜罗了历史版图中湮没的辉煌后,《进步简史》的作者这样感慨道:“遍布在世界各地沙漠与丛林中的伟大遗迹,便是进步陷阱的纪念碑,也是遭受自身成功之害的文明墓碑。如果我们仍然延续现在的文明模式,在不久的将来,这些文明成果也必将成为伟大的遗迹。”振聋发聩,令人深思。
19世纪,自然科学取得了足以令人类雀跃的三大发现:细胞学说、生物进化论、能量守恒与转化定律。科技进步的直接效应是使西欧与北美工业化程度大幅度提升,随之资本的扩张与侵略在全球拉开了一张极不道德的“殖民”之网。伴随航海与商贸业的发达,霍乱暴发成世纪病。
20世纪,自然科学一鼓作气,又取得三大骄人发现:量子学理论、相对论、DNA结构。科技的进步令工业资本与文化知识呈爆炸态势,却意料不到把整个世界驱赶到全球拼杀(两次世界大战)与两极对峙(冷战)的战场。竭尽所能,法西斯把“进步”的所有手段使用到了对生命的摧残中。难怪肯尼迪总统要顿足疾呼:“人类若不终结战争,战争将会终结人类”。20世纪,真可谓是一个“流血的世纪”。欲望的非理性汹涌,使艾滋病成为头号瘟疫。
21世纪,虽然仅仅过去了前十年,但,伴随着“第三次浪潮”,第三产业、第四产业(信息)、第五产业(有人把知识产业定义之)接踵而至。人类如同登上了神造的通天塔,进步快得连时间都跟不上。但随之而来的是全球性的生态危机(资源、能源、环境等)、金融危机和全域性的文明冲突。伴随现代人的匆匆步履,生理的富贵病和心理的焦虑症与日俱增,居高难下。
一部“进步简史”的高潮期,简而言之,或许就浓缩在近二三百年的资本发达、知本发育期?这期间,世界上最古老的四大文明源已枯竭了三个,而世界的未来将向何处发展依然如高悬在月亮之上的朦胧之谜。一方面,进步依然激发着世人永无止境;一方面,进步加倍诱拐着世人误入歧途、走向绝境。“进步”的陷阱从来没有挖得像今天这样的深而险。
自然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本金(母钱),进步是知本运作下生发的子息。因此“文明若要存续,必须仰赖自然资本产生的利息;如果无节制冒糟蹋本金,必将遭受文明的反噬。”有了这样的威慑,人类还敢胆大妄为地叫嚣“人定胜天”吗?还会无法无天,有恃无恐,“涸泽而渔,焚林而猎”吗?循环经济和可持续发展的理念并非横空出世,它们的培养基就是天地间早已设定的“有限资源”———不可再生、不可逆转。
科技越发达,指向未来的安全越成问题。尤其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科技发明往往携带着巨大的未知因子和未识控因素。一旦利用不当,一旦掌控不了,后果不堪设想。核电安全已显露了问题,那么,克隆技术、人造器官是否潜伏着生理与伦理的双重悖论?当高度进步的现代科技在现场大显身手之际,我们除了拍手欢迎是否还准备好了出手搏击?石化资源给世纪之交的动力添加了“向前进,向前进”的催化剂,而石化耗尽的新能源目前是否进入“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的接力状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进步的步点才能不停息,进步的节奏也才能不零乱。
(作者:凌龙华,江苏苏州市吴江区政协文史委主任)【来源:《中国政协》2015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