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来北京上学至今,快60年了。可是,我最爱逛的还是北京的胡同。因为,它挂的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味儿!
你看,长长的胡同两旁整齐地排列着古槐。早晨是“初日照高林”,傍晚是“绿树街边合”,垂檐覆地、蔽日参天。胡同两侧的四合院内,那又是另一番天地,静谧的院落,绿荫匝地,清凉沁人。如果没有了胡同、四合院,那还是北京城吗?
北京城———中国古代都城的最后结晶
北京城曾是元、明、清三代的都城。而明北京城的规划和建设,被公认为是中国古代都城规划最后的经典之作。甚至被誉为“世界的奇观之一”“象征着一个伟大文明的顶峰”。
北京城完全是在“天人合一”的理念的指导下,又按照封建社会的礼制秩序规划建设而成的,象天法地的匠意和阴阳五行学说的运用,又使北京城的规划布局别具特色,独树一帜。“它将深沉的,对大自然的谦恭情怀,与崇高的诗意紧密地组合起来,形成任何文化都未能超越的有机图案”。
请看,位居北京城中心,崇高而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在数以千万计的低矮而呈灰色的四合院的簇拥下,形成了气势磅礴、蔚为壮观的皇都景观。而蹿过四合院屋顶的树冠,又互相交织成一片绿色的海洋,使紫禁城越发地显得金光闪烁,光彩夺目。不仅如此,一条南起自永定门,北上穿过正阳门、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太和殿、乾清门、乾清宫、神武门越过景山中峰,止于钟、鼓楼,全长7.8公里的城市规划建设中轴线,又统领着全城的建筑,使之形成左右对称,有条不紊的城市肌理。这是目前世界上最长的城市规划建设中轴线,简直是独一无二!
梁思成先生曾不无感慨地说:“北京是在全盘的处理上,完整的表现出伟大中华民族的传统手法和在都市计划方面的智慧与气魄。这整个的体型环境,增强了我们对于伟大祖先的景仰,对于中华民族文化的骄傲,对于祖国的热爱。”
一个城市的规划主要体现在城市的主体建置和街道布局上。北京城的主体建筑就是宫城(紫禁城)、皇城、太庙、社稷坛、中央官署和皇家景观。它们代表着北京城的特质。而一个城市的街道布局又犹如人体的“骨骼”,它们在“脊梁”(中轴线)的统领下,架构成整个城市的交通脉络,同时又体现出这个城市的整体风貌。北京城门门相对所构成的棋盘式街道,是以中轴线上的主体建筑为依据的。它所体现的是封建帝王“皇权至上”“唯我独尊”的政治主题。呈东西向,又互相平行的胡同,则成为主干道通往居住区的交通网络,快捷便利。这是总结了宋代以来,开放式街巷制街道规划的产物。
胡同两侧即是一座座面向正南,背风向阳,呈封闭状的四合院院落。胡同和四合院在这里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成为北京城里主要的居住形式。明清以来没有改变元大都城的道路系统,也正证明北京的胡同、四合院极具生命力。北京城内宫苑、街道胡同、四合院的有机结合,形成了一个互为依存、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这无疑是中国城市规划史上最为成功的范例。而胡同和四合院如同“绿叶”和“红花”一样,使这座城市充满着活力。
胡同———北京城的“绿叶”
《周礼·考工记》营国制度一节,对周王朝营建都邑的制度,包括王城的形制规模、城门数量、交通干道网络,宫、市、祖、社的布局,“前朝后寝”制度等,都作了详细而明确的规定。门门相对的主干道,呈“棋盘式”的街道和被其分隔出来的“小区”,便是都邑居民居住的基本单位。这个“基本单位”就是我国早期管理城市居民的“闾里制”。居民以五家为“一比”;“五比”为一闾(25家为一闾)。“闾里”之中供居民之间互相往来的通道即是“闾巷”。
我国古代城市的封闭式闾里制和里坊制度,从周代开始,一直到宋代试行开放的里坊制,先后延续了近两千年。闾巷也从坊巷变成了后来的胡同,也经过了上千年的演变过程。
北京从3000多年前作为商朝在中国北方的屏藩,到隋唐成为中国北方的军事重镇,便已建有仿照唐长安城的里坊。金中都城由于是在辽南京城的基础上扩建而成,其里坊数亦增至62个。由于其所处的时期正处于由唐辽时期的封闭式坊巷制向宋元时代开放式街巷的过渡期。因之,上述的坊巷或街巷同时出现在其中,并因此而形成了中都城在北京城市规划建设上的固有特点。
元忽必烈定都燕京,后又决定放弃金中都旧城,并在其东北郊的古高梁河畔以琼华岛为中心修建大都城。元大都的规划建设完全恪守《周礼·考工记》有关王城规划的规制,同时又密切结合高梁河水系的地理特点,来完成规划建设的。
全城街道都有统一的标准:“自南以至于北谓之经,自东至于西谓之纬,大街二十四步阔(37-38米),小街十二步阔(18-19米)”,南北与东西的街道经纬相交成一个个棋盘格式的居住区。在南北两条街道之间开有平行的小巷(宽6-7米)就是“胡同”。据《析津志》记载全城有“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衚衕”。(如果加上中都旧城原有的街巷,其数字显然要大得多。)
新中国成立之初有人统计,北京有大小胡同7000余条。这些胡同从街道分支而出,深入到北京城的每个院落,把北京城编织成一个整体,形成了北京城独特的人文景观。
北京3000多年的历史演进和文化积淀,反映在胡同的命名上则是:五行八作,雅俗并存;五花八门,妙趣横生。
“雅”可以“百花深处胡同”为代表,而“俗”则可以“屎壳郎胡同”为代表,而以人物名命的胡同中所蕴藏着的故事,既古老又鲜活,而且可歌可泣。
例如:“三不老爹胡同”就是说的明朝永乐皇帝的重臣郑和。郑和原名马和,小字“三宝”。在成为太监之后,深得永乐帝朱棣的赏识,不仅赐姓“郑”,还七下西洋,对中外的经济、科技和文化交流起过重大的促进作用。“老爹”是当时对长者的尊称。郑和年迈之后,便居住在这里。这条胡同也因此而称“三宝老爹胡同”,后讹传成“三不老爹胡同”。
小羊圈胡同则是著名的京味作家老舍先生的出生地。老舍先生1899年生于小羊圈胡同8号院,一直到14岁才离开。老舍在他所写的著作中,曾把小羊圈胡同的生活背景写进《小人物自述》《四世同堂》《正红旗下》。他在《四世同堂》一书中这样描述小羊圈胡同“……说不定,这个地方在当初或者真是个羊圈。因为它不像一般的北平的胡同那样直直的,或略微有一两个弯儿,而是颇像个葫芦。通到西大街去的是葫芦的嘴和脖子,很细很长,而且很脏。”这充分说明了北京胡同不仅有着历史古韵,也还有着生活气息。
作为金、元、明、清的都城所在地,北京还留下了诸多以官署府衙、官爵府邸、厂库命名的胡同。前门外有一条“钱市胡同”。东西长不足100米,宽不到1米,最窄处仅仅45厘米。历史上都是名副其实的“泉通四海”之地———钱市。路北的几幢二、三层的小洋楼分别是万丰银号、大通银号;路南的几个四合院,门扇上各有一幅楹联,字迹尚依稀可辨:
增得山川千倍利,茂如松柏四时春;
全球互市翰琛书,聚宝为堂裕货泉;
万寿无疆逢泰运,聚财有道庆丰盈;
聚宝多流川不息,泰阶平如日之升。
原来这是清道光年间(1821-1850年),由直隶深州卢天保开设的“久聚炉房”(后改称“复聚炉房”),以专事熔化散银为业。之后,日渐发展,炉房字号也自然多了起来,分别是“增茂”、“全聚”、“万聚”、“聚泰”等。我们再复看上面所列的楹联,竟然是四个字号的“藏头联”。然而,毕竟是岁月沧桑,“钱市胡同”这个曾经的“金融贸易市场”早已成了历史的陈迹。
雅俗与共的胡同名称,总会让人回忆起北京历史上的种种场景。它们既记录下了这个地区曾经的功能及其历史的变迁,也反映出了历史文化名人的沉浮和沧桑;既记录下了市民的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五行八作”,也描述了柴米油盐酱醋茶与人们的密切关系……
四合院———北京城的“红花”
从陕西扶风县凤雏村考古发掘发现了“中国第一四合院”算起,四合院距今已有三千年的历史。其后,四合院的建筑形制、体量等虽有所变化,但其四面围合的基本格局始终未变。而明清北京城的四合院可以说是中国庭院式住宅一脉相承的最后形式。
青砖灰瓦的居住院落之所以在北京城里成为最主要的居住形式,既与北京地处我国华北平原受季风气候强烈影响的地理位置有关,也与我国传统的社会生活方式和家族观念密不可分。当然,它们更是都城规划整体布局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北京四合院的最大特征是中轴对称式的平面布局和密闭式的外观。
一般的住宅建筑大都由一个单位的四合院,或三合院自成系统。限于所处的社会地位和财力,建筑显得比较简朴。其宅门开在四合院院落的东南角上。而且常做成一间或半间的门道,也有的用砖雕、木雕等装饰。门扇多漆成黑色,上书红底黑字的对联,安有铜质或铁质的扣环。屋顶多采用硬山式,青瓦屋顶多用阴阳合瓦的形式。
庭院是布局的中心。这里不仅是采光、通风、交通的枢纽,而且也是休息和家务,如夏日乘凉、晒物晾衣,满足家族中“情相亲、功相助”等的场所。
规模较大的四合院,常附有花园,而且多建在四合院的后面或侧面,其间有墙门和住宅相通。而且常采用建筑物的错落有致,回廊的旋回曲折,亭阁山石的巧妙布设,来达到花木扶疏、亭台掩映、曲径通幽的宁静气氛。
在四合院住宅的四周,都是由各座房屋的后墙及围墙所封闭,全不对外开窗户,且墙壁和屋顶都比较厚重。在庭院内则往往种植一些花木或陈设盆景,构成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室内还有炕床,以供取暖。对于气候较为寒冷的北方,四合院确实是一种既富有民族风格,又宁静实用的住宅建筑。到了现在,人们也总愿意居住在四合院里。
与南方和东北四合院将大门开在中轴线上不同,北京四合院的大门常开在东南或西北(胡同北侧的四合院大门开在院落的东南,胡同南侧的四合院大门开在院落的西北)。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既与北京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也与宋代以河北正定为中心且盛行于北方各地的“北派风水文化”有关。他们认为,住宅与宫殿、庙宇不同,不能在南面的中央开门,应以先天八卦———西北为乾、东南为巽作为准则。这种风水思想不但支配了晚清时期北京地区住宅的平面布局,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还影响了河北、陕西、山西、山东、河南等省的民居。不仅如此,北京四合院的院落基本呈方形,其建筑多为单层,其高度与院落南北向长度之比约为1:10;而其院落南北与东西向长宽之比却为1:1(山西约为2:1,陕西北部为3:1)宽敞的庭院不仅保障了房间采光的需要,而且也为人们提供了足够的活动空间。种植在院内的树木、花草既点缀了庭院,也拉近了人们与自然的距离。
北京四合院在北京的历史中,不仅仅是人们生活居住的建筑,同时也是北京独特文化的重要载体。它们不仅反映在四合院大门建筑的大小规格、开间形制上,如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如意门、随墙门等,也反映在门的建筑装饰和门墩、门联上。对此,作家邓友梅先生在《四合院“入门”》一文中,有精彩而切实的描述。他说,假如“您因事初次拜访一户人家。顺着胡同由远而近走过来,迎面看见这一家宅门,左边是八字形又高又大的影壁,影壁顶上是黑色筒瓦元宝脊,影壁下面是汉白玉的须弥座,影壁四边是雕的万字不到头的边框,往里又是砖雕梅兰竹菊花卉。影壁中心砖雕匾牌大书‘戬毂’二字。往右看好大一个门楼,门楼顶上起脊,屋角却没有仙人走兽。便知道这一户不是王府贝勒。可是往下一看,房檐下却是彩画的雀替,三幅云紧挨着走马板上悬挂的匾额。黑匾金字上写的是‘化被草木’、‘勤政爱民’,便知也绝不是百姓,而是一位官员的府邸了。再往下看,果然乌漆大门上兽面门环,门环旁漆书门对。上联写‘诗书继世’,下联对‘忠厚传家’,门框两侧楹联用的是‘书为至宝一生用,心作良田万世耕’,便进一步知道这是位科举出身文官。门上方两侧伸出精雕彩绘的门簪,门簪上刻着吉祥如意,门下边两边石狮把门,汉白玉石阶一直辅到当街。街边又有上马石、拴马桩。大门两侧凸出的山墙腿子磨砖对缝,上下都有雕花。两个墙腿子之间,门前顶棚之下一溜悬挂着四盏皮灯。”这一番描述,将四合院“门第”的文化内涵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北京城的四合院民居是由众多的,多重院落组合而成的。从一进院的最基本型到多进院,乃至数个多进院串连或并连而成的大型住宅。整个北京城便是由这些数以千万计的四合院院落组合而成,并以其波澜壮阔的场景衬托着金碧辉煌的故宫。
北京四合院承载了我国有数千年历史的庭院式传统,并成为这一传统最高,也是最后的表现形式。它的存在不仅体现出了作为帝王之都的崇高庄重,也融合了对大自然的谦恭情怀,营造了绿色、和谐的人居环境。
到20世纪80年代,北京的胡同只剩下了3900条左右。近年来,随着北京城区改造速度的加快,北京胡同正在以每年600条的速度消失。这是一个非常让人揪心的数字———北京的胡同是否会因此而消失殆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四合院是否也会因此而岌岌可危?
如果“绿叶”都不复存在了,那“红花”还能有往日的鲜艳吗?
城市是一个不断发展、更新的有机整体,城市的现代化建设建立在城市历史发展的基础上。毫无疑义,在北京的城市现代化建设中,必须高度重视和切实保护好北京旧城这份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使之流传后世、永续利用。这应该是城市规划建设的领导者义不容辞的历史责任。
前不久,荣获国家最高科技奖的建筑大师吴良镛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北京旧城,可以说是世界城市史上‘无与伦比’的杰作,是中国古代都城建设的‘最后结晶’。因此,北京旧城的改造,不仅要满足现代生活舒适的要求,还要与原有的历史环境密切结合。”“希望作为城市规划决策者的市长,都具有诗人的情怀,旅行家的阅历,哲学家的思维,科学家的严谨、史学家的渊博和革命家的情操。”
这也许是他对人文北京的深切感悟。
(作者:朱祖希,北京地理学会副理事长、教授)【来源:《中国政协》2014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