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骑马,喜欢研究马,更沉湎于马的一种精神状态。只有当骑上骏马在草原上驰骋,伴着耳边一阵阵风的呼啸,那种挑战与惊险刺激感、无拘无束的放纵感,美妙得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那是一种灵魂深处野性的呼唤,是人生一种无法超越的感知境界。
众所周知,与人类历史伴生的马是由野马驯化而来,然而,在当今世界范围内,野马早就被人类猎杀灭绝了,早已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野马”。作为具有野马基因的某些品种,也只残存在某些人工饲养的基地中和实验室里。
如果说,地球上真还有野马种群存在的话,人们就会不约而同想到新疆野马。新疆野马种群不超过200只,是一种“活化石”,和大熊猫一样珍贵。
一
我曾前往新疆寻找最后的野马。
沿着准噶尔盆地边缘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越野车在飞快行驶,距离我们的目的地阿尔泰喀纳斯湖还有几百公里的路途,千里荒漠,没有一丝生息。若不是几辆越野吉普车穿过绵长无尽的公路,这里彷佛已经凝固,从远古到永恒……
“就是这一带,您想见的野马就在这里,它们就常在这一带出没,去年我就是在这一带看见了它们……”车上哈萨特向导的喊声惊破了长途跋涉疲惫的寂静。而他所说的野马,是我出发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考察的内容。
“停!”我喊起来,车子依序停靠在路边,我登上车顶,拿着望远镜向远方望去,一片褐色的大戈壁,没有草木,没有鸟虫,更没有我朝思慕想的野马,我失望了,几次来新疆都未能如愿,这次如果再没有机缘,也许……我心里充满了失意和沮丧。
我依旧不甘心的拿着望远镜望啊望啊,期盼那些神奇的野马从天边飞奔而来,走近我的视野,然而一切都是褐色的凝固,死一般的沉静。很久,我眼睛一亮,远远发现了广袤的褐色里有一块土绿色,给死静的大戈壁上平添了一丝生气,那土绿色中间有一块蓝色反射着西域毒辣的太阳光,彷佛镶嵌在戈壁滩上的一块蓝宝石,原来是一小块绿洲,绿洲中间竟然有一泓水塘。
我看了看太阳判断了下时间,这里虽然同样使用北京时间,但实际上与内地有差不多两小时的时差。“下车,跟我走,今天日落前我一定让你们看到新疆野马!”我信誓旦旦的招呼同伴们和随员。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们来到了那块绿洲,我背着太阳一屁股坐在水塘边:“我们就在这里等它们!”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大汗如雨,两个小时过去了,同伴们耐不住相继回到了车上,三个小时过去了,我看着渐渐显得昏黄的落日,开始焦虑起来,也许我真的见不到它们了?正在我万分失落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有些异样,我把耳朵俯向大地,静静地听,大地上传来一阵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不!准确的说那简直是一种音符在大地上跳荡——一阵马蹄声渐渐由远及近,至少有几十匹的样子。是它们!一匹矫健的头马带领一群新疆野马向我奔来,好家伙!足有二十几匹!有公有母,有大有小,还有几匹小马驹,看来这是一个完整族群。它们棕色皮毛和肚皮泛白的样子和我在资料里看见的一样……
二
新疆野马是草原野马的一个分支,原产于我国新疆的准噶尔盆地和蒙古人民共和国的干旱荒漠草原地带,因此又被称为“准葛尔野马”或“蒙古野马”。由于地质和生态环境变迁的原因,它们逐渐演变为荒漠、半沙漠化地区的动物,栖息于平原、丘陵、戈壁和沙漠中水草丰茂的地区。大约在中古时期野马就生存在新疆的准噶尔盆地,西起玛纳斯河流域、沿乌伦河东延伸到卡拉麦里山、北塔山一带。现蒙古国西部的科布多盆地也是历史上的一个分布区。
可打开动物百科典籍却发现它的正式学名叫“普氏野马”。它之所以获得一个带有洋味的名字,是因为和一个叫普尔热瓦尔斯基的俄国军官有关。这其中却蕴含了几个辛酸、无奈的悲凉故事。
1876年,普尔热瓦尔斯基以探险者的身份来到新疆,他潜入新疆准噶尔盆地,在奇台至巴里坤一带的戈壁上,他发现了这些个头不大有一点像驴的野马,他率领探险队先后三次进入准葛尔盆地奇台至巴里坤的丘沙河、滴水泉一带捕获、采集野马标本,猎杀了9匹野马,将马皮完整地剥下带回俄国,制作成标本后在欧洲展出,一时引起轰动。此前人们一直认为,四大野马即草原野马、高原野马、森林野马、苔原野马都已灭绝了,人们这才知道,野马还在新疆的一个神秘角落里存在着。普氏因此而成名,并标榜是第一个发现这种野马的人。1881年,俄国学者波利亚科夫正式将新疆野马定名为“普氏野马”,并得到国际动物学界的认可。
随后,普氏又曾几次进入新疆,企图捕捉到活野马带回欧洲,但一直未能如愿。他第四次准备进入新疆时,在伊塞克湖边的小镇卡拉科基暴病而死。普氏的死,并没有使欧洲列强打消捕捉活的新疆野马的念头,相反,因野马的消息越传越离奇神秘,更加刺激了人类的贪欲。最终,把新疆野马活捉到欧洲的是一个叫格里格尔的德国探险家。当时的德国总督哈根别克和贝德福大公都有自己的私人动物园和马戏团,为了得到新疆野马,他们高薪聘请格里格尔来新疆捕捉。格里格尔凭借自己的探险能力和语言优势,邀请两个同伙加盟,几经周折,他们终于在准噶尔盆地的东部捕捉到52匹野马幼驹。经8个月的长途辗转,运抵德国汉堡时仅存活28匹,其中13匹成功地繁殖了后代。当今存活在世界各地不足1000匹的新疆野马,均为其后裔。而原生态的新疆野马却在后来的百年战乱时光里,在毫无保护的状况下迅速被屠戮。上个世纪中叶,一个狂风暴雪席卷戈壁滩的夜晚,最后一匹新疆野马带着人猎杀的伤痕倒在雪中,一蹶不起——新疆野马彻底的灭绝了。
说到这段历史的时候,估计所有的国人都会不约而同对猎马者感到愤然,彷佛导致新疆野马灭绝的罪魁祸首正是普氏,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匹野马被他杀害了。这倒使我想起了战乱时期的阿富汗的塔利班们,他们最反感那些外来的政治、军事、文化势力的入侵。可是,统御本土的塔利班势力的核心理念,却是大规模的破坏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古迹,彷佛炸掉了世界上最大的佛像,阿富汗就会从此走向世外桃源了。
而就中国新疆野马的悲凉境遇来说,那个猎杀了九匹野马的普氏和那些贪婪的将野马带到欧洲的大亨们,不管他们的动机如何,对于新疆野马的命运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庆幸。否则,那些马会被早早地被利欲熏心的人类杀得精光,无迹可寻。
三
联想到几年前沈阳被唯利是图的商人生生饿死的东北虎,雪域高原上不断响起猎杀藏羚羊的野蛮枪声,想起那些憨态可掬、摇头晃脑的大熊猫在人类商业意识关照下麻木喘息和蠕动……我就更为新疆野马的悲惨的命运感到不平和担忧。
为了保护新疆野马这种濒临灭绝的珍贵物种,1978年,在荷兰阿木纳动物园召开了第一次国际野马会议,与会的各国专家提出让野马重返原生地,通过再驯化及适应性训练,恢复其在自然条件下的繁殖及生存能力,逐渐扩大种群,最后达到在自然界中繁殖生存的目的。因当时散布于前苏联、美国、西德、东德、荷兰、波兰、英国、瑞士等国的动物园和私人手中及禁猎区的野马仅400匹左右,且长期处于与自然隔绝的人为栏圈饲养环境,野马所具有的许多优良基因不断退化或消失,同时繁殖能力退化、遗传性疾病增多,从而导致野马面临着在地球上灭绝的危险。
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一些新疆野马得以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在现代文明理念的关怀下,新疆野马渐渐得在新疆准噶尔盆地的基地里存活、繁衍,种群在不断的扩大,目前在新疆境内的新疆野马已接近200匹。
更可喜的是,按着科学的方法,不断对它们进行野化训练,一些小种群开始野放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现在这些种群以适应了自然环境,不断扩大,新疆野马这点“血脉”终于得以延续,在野蛮神秘的西域那惨烈、悲壮历史文脉中,增添了几笔温情,于是也才有了本文开篇的那些场景和一幕。
是谁杀死了最后一匹新疆野马?现在看来都已经不重要了,而重要的是人在痛定思痛后终于知晓,是人类的贪婪与自私杀死了它们,而在人类脆弱的生态呼吁,和倡导生物多样性的同时,依然没有消除最可耻的秉性——自私与贪婪。
可悲的野马!可悲的人!
(作者:巴俊宇,沈阳市政协常委、沈阳理工学院教授)【来源:《中国政协》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