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五千年灿烂的文明发展史中,曾经涌现出无数个影响了中华文明走向的文化名城,但是,还没有哪一座城市能够像扬州这样,在2500年前就将长江文明和淮河文明紧密地串联起来,以至于一千年后的隋炀帝,竟然冒着家毁国亡的危险,也要动员全国的人力和财力,凿石挖渠,大兴土木,将吴王夫差开凿的那条已经淤塞了近十个世纪的邗沟直接连通到华北平原的重镇涿郡。
细数苏州、松江、杭州等江南的文化重镇,还没有哪一座古城能够像大画家石涛开创的扬州画派那样,竟让扬州八怪的画风影响到清中晚期乃至民国的那些殿堂级大画家们的骨髓里,使他们穷其一生,也要追随在苦瓜和尚和冬心先生等大画家的身旁,每日仰望先贤创造的水墨世界,温暖一颗颗孤寂冰冷的心灵。倘若要从吴王夫差开始,将扬州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诗人画家的水墨肖像依次排列在中国博大的历史长廊里,无论秦汉隋唐,还是宋元明清,能够出其(扬州)左右的文化名城,恐怕还真的是难以寻找。
我想,让扬州古城名声远播的第一人,应该是来自于春秋时期的吴国霸主夫差,其亲手打造的一座雄伟壮阔的邗城,让扬州一下子就走进了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以至于其后的历史学家们,若想研究大运河的历史,就再也绕不开扬州古城了。如此,在扬州所独有的江南文化的韵味里,那些闪耀于灿烂星河的水墨线条,无疑就是打开这座具有2500年历史文化名城的最精致最辉煌最夺目的钥匙。
夫差打造了一座精美的邗城,就不能没有绝色美人相伴,于是一心想完成复国大业的勾践命范蠡献出自己心爱的女人西施。可以想象,在邗城伟岸的宫殿里,一定是上演了一幕英雄爱美人的宫廷大戏。在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里,一切事先策划好的情感阴谋或是诡异的剧情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唯有夫差和西施二人的真心相爱,成为爱情故事彪炳传世的精彩华章,为后来的诗人和画家们的创作增添了一抹荡气回肠的人性亮色。公元前473年,当越王勾践站在瑰丽奢华的大殿之上,畅怀大笑地看着那座由吴王夫差精心营造的邗城在片刻之间倾颓坍塌时,只可惜那位惊世骇俗的美人西施,紧搂着自己强健彪悍的夫君,共赴那场燃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屠城大火后,幻化成了一尊不朽的青铜雕像,矗立在扬州百姓的心里。不知从何时开始,扬州人就忘不了夫差和西施了,每年清明时节,四邻八乡的百姓都会在邗江的水面上,随着一泓清澈宁静的春水,梳洗着一腔绵绵的思念。
其实最让扬州百姓揪心的还是那位身穿长袍、怀抱古筝的初唐诗人张若虚。若虚先生是从扬州走向长安的,在那个诗人辈出的都城宫殿里,先生一不小心的一首长诗《春江花月夜》,竟让大唐的诗人们为之欣喜为之癫狂,以至于贺知章和张旭等人,在朝堂之上牵着张若虚羸弱的一双秀手,当着武则天的面,吟咏着: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此诗一出,即博得女皇的满心欢喜。想不到诗人遍长安的大唐,还会出现这等写诗的高手,普天之下,莫非武氏王土,山川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这扬州还真是文人辈出的好地方。怪不得天下九州,扬州独占其一。
我曾数次游览扬州古城,可以说熟悉那里的每一条古老的街巷。我在欣赏瘦西湖美景的同时,也曾努力地寻找张若虚先生的墓园。可是我遍寻扬州城的巷口,也没能找到一片张氏家族残存的瓦砾。细数1400多年的旧日时光,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多少楼台亭阁都化作烟雨迷雾,寻不到若虚先生的墓园,也算情理之中。但是,就是这样一位初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在扬州也寻不到先生的纪念馆就好生奇怪了。是因为这里的名人太多,遗迹太密,让先生瑰丽的人生还未能排上承建的档期,还是因为先生的作品流传的太少,一首《春江花月夜》还不能跟瘦西湖并列在那些人造的假山风景前?好在网上还有一个虚拟的张若虚纪念馆,让我每日里能够借着一盏昏黄的烛光一睹先生俊朗潇洒的容颜和盖世奇绝的诗文。
我想唯有扬州的水土才能滋养出如此冠盖大唐的旷世诗人,以一首韵调优美、词清语丽的《春江花月夜》而“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就连居住在扬州多年,比张若虚晚出生一百多年的另一位大唐的著名诗人白居易也不得不心悦诚服地膜拜若虚先生华美绝伦的诗章。白乐天可能是在贬谪杭州刺史之后,来扬州小住,疗养内心深处的伤痛。我可以想象得出,每天黄昏时分,乐天先生都会行走在邗江的岸边,一座荒芜了一千多年的吴国宫殿让他几多感慨。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再伟大的君王霸主也都化作缭绕的青烟,于史上那些著名的残垣断壁的石缝处,低下高傲的头颅。唯有那些卓绝的诗篇,才能走进千年历史的长河,去熨平战争留下的伤痕。
扬州以水的包容,吸纳来自八方的失意之士。对于乐天先生来说,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扬州不仅张开温暖的臂膀迎接他的到来,而且对于另一个弃置了二十三年之久的诗人刘禹锡,古城也以其宽厚雍容之度,拥抱他。梦得先生的到来,让乐天先生欣喜若狂。两个惺惺相惜的贬谪之人,端坐在瘦西湖畔的草庐内,一壶温酒,两碟小菜,伴着清风朗月,倒也能抒发失落的人生感怀。喝到动情之处,乐天再也掩饰不住自己苦闷的情感,筵席之上,乐天先生长衫舞动,举杯邀月,对着广袤的夜空大声吟诵一首《醉赠刘二十八使君》:
“为我引杯添酒饮,与君把箸击盘歌。诗称国手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为刘禹锡的遭遇表达了深刻的同情和不平,想不到我大唐最优秀的诗人,也被一般势利小人捉弄,蹉跎坎坷,不忍入目。此时此刻,遍寻江南,唯有扬州的温度融化了人世间的冷漠,让两位诗人借着孤灯残月,对饮小酌。虽然场面清贫孤苦,但是有乐天先生的吟咏,让刘禹锡心生感慨,忍住长叹短吁,对酒当歌,于是一首和韵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一诗,也不吐不快了:“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我能想象得出瘦西湖畔的这一幕精彩的场景,两位诗人宽衣松袍,蓬头散发,把酒问天,大地不语。不是还有那一溪深沉的湖水吗,掩卷静默,闭目聆听,好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肉身菩萨,让两位伟大的诗人放下身心,匍匐苍天。整个画面虽然略显沉沦,但是有山水相伴,乐天先生和梦得先生也就不会感到孤独了。
好在扬州城还有醉翁先生和东坡居士,让大唐的文脉得以继续回响在邗城的夜空。想不到这发端于董仲舒和陈琳的扬州文化,到了北宋,突然间变得不同凡响起来。欧阳修在扬州期间,先后创作了《大明水记》、《海陵许氏南园记》、《月石砚屏歌序》等散文和一大批诗词。东坡先生亦在平山堂追思恩师欧阳修时,掩面痛哭,泪洒长襟,师生之情全在一词当中: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诵读此词,让我动容。
我曾在大明寺里的石涛陵寝前凭吊扬州画派的开山鼻祖,想不到墓园附近就是欧阳修建造的平山堂和苏东坡的谷林堂,三位文化大师的历史遗迹相距如此之近,让我吃惊。我想苦瓜和尚遍游天下后选择扬州来安度余生,也许就是因为这里有浓厚的水墨文脉之万千气韵。而他最终选择跟两位大文豪比邻,且作为圆寂自己的最后归宿,是否也是沉湎于这里独立的精神世界呢?
(作者:殊男,辽宁省丹东市政协文史委)【来源:《中国政协》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