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币国际化的困境与前景

我首先介绍一下人民币国际化的总体背景。从中央政府来看，它为什么要推人民币国际化？地方又是怎么想的？世界各国又是怎么想的？

为什么要推动人民币国际化

2008年美国发生了次贷危机，尤其是9月25日前后，“两房”（房利美和房地美）、雷曼兄弟出现问题。“两房”是属于美国政府的机构，它发行的债券中有3000亿到4000亿美元是中国以外储形式持有的。当时美国政府面临两种选择，一是让“两房”破产倒闭，破产的结果可能美国人自己也会亏很多钱，但最主要是欠外国人的钱不用还了。再者就是美国财政部出资抢救“两房”，其实就是美国纳税人出钱，将“两房”烂账接下来。当时两个方案在美国争议非常大，老百姓觉得第一种方案比较好，这意味着中国三四千亿美元这样一笔金额的资产可能荡然无存。

2008年前后，包括后来一些年份，美国对外经济制裁也逐步从贸易领域转向金融领域。美国掌握着美元的全球支付、清算系统，随时可以监控各国的资金流向。去年法国一家大银行和伊朗有一笔交易，美国就对这家法国银行开出了近100亿欧元的罚单。这导致法国表示将加速去美元化的过程。此外，之前就有一些中东、北非的伊斯兰国家受到金融制裁，因此其他一些国家也开始担心。对中国而言，也存在这种担心。资产保值增值问题，自身的金融安全问题，是中央政府考虑的根本出发点。

从地区来看，人民币国际化首先对香港是一个历史性机会。香港的四大支柱产业中，旅游业、贸易与交通物流业、房地产业这三大部门都面临长期走弱大幅度下滑的趋势，难以提振经济，唯一可以寄托希望的就是金融业。香港确实是东亚地区的国际金融中心，但是国家发改委2 0 0 9年又正式提出2020年将上海建设成为国际金融中心，很少有一个国家可以同时拥有两个世界级的国际金融中心，业界普遍认为2020年是一个时间节点，到时候内地将完全开放资本项目。这就意味着我们现在必须在香港做的一些金融交易，届时在上海也可以做了。

金融业的核心竞争力是人，而香港中环这5万个金融界的精英具有很强的流动性，届时会离开香港。同时由于环境或是其他社会问题的原因，越来越多的跨国公司地区总部也开始放弃香港，选择新加坡或者上海这样的地方。对香港而言，在2020年之前将人民币离岸市场做大做成熟，可以巩固国际金融中心地位，所以香港对人民币国际化离岸市场的发展有很大热情。

国际社会，对人民币国际化态度最积极的可能是法国，美国的态度相对较为消极。2010年的G 20峰会，当时的法国总统萨科齐公开批判美元霸权，要求推动人民币国际化和加入SD R.这个提议得到了与会各国的一致同意，但是在后面历年的表决中，美国这一关始终没有过，拖到现在。上世纪70年代日本曾经对日元国际化的态度比较谨慎，但随着经济越来越发达，经济泡沫也出现之后，日本的自信心膨胀到极点，觉得推动日元国际化是好事，应该推一推，但是随即就是泡沫经济的破灭塌陷，日本单独搞日元国际化比较难，退而求其次，开始推动东亚区域的货币合作，形成10+ 3这样的东亚区域货币合作，但是区域货币合作计划没有成功。

2012年日本推动了日元和人民币的直接交易，日本方面是从全世界交易最活跃的“货币交易对”来考虑的，全世界最活跃的十个货币对当中，都有美元或者是欧元的身影。日本有研究者认为，人民币现在也是异常活跃的货币。如果日元和人民币这样一个新货币对能成为世界前十大货币对，对提高日元地位非常有帮助，而且由于中日经济的体量，这一点也是完全可能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日本的想法就是要赶上这次机会、搭个便车，在人民币国际化上升过程中，只要将日元和人民币捆绑在一起，日元也就能跟着往上走，从而推动日元的使用。

在9月的中美领导人双边会晤中，奥巴马最近表态说支持人民币加入SD R，但是前面还有一个限定语，即：在符合IM F相关规定的前提条件下。一开始人民币在推跨境结算、推国际化时，美国是很抵触的。但很有意思的是，美国有一部分经济学家认为人民币国际化对美国是有利的。泰勒法则的提出者泰勒指出，如果人民币国际化能够实现，中国就用不着积累这么多外汇储备，人民币就是国际货币，能够直接在国际上使用，而且可以在外汇市场进行干预，而且同时其他国家不用积累这么多美元的外汇储备，可以使用人民币作为外汇储备，可以大大减缓美元作为储备货币的压力。今年6月份中美第七次经济战略对话时，中国将泰勒的理由作为谈判的根据。美国人的心情很复杂，也可以理解，这是总体上人民币国际化在国际上面临的环境。

人民币跨境业务试点进展

2009年7月国务院批准开展跨境贸易人民币结算试点，2011年央行开始推动人民币跨境结算，资本项下的长期项，以及中国企业到境外投资都可以用人民币跨境结算。到了2012年，扩大到证券投资，还有贷款，具体就是人民币Q D II和人民币Q FII，前者即境内合格机构投资者拿着境内的人民币去境外投资一些证券、股票这样的金融工具。

在2012年下半年，深圳前海开始推动人民币的跨境借贷，允许境外低成本的人民币拿到境内使用，当时的利差、汇价存在比较大的套利空间，对于企业来说只要拿到钱就意味着赚钱了。从微观来看，企业拿到这些钱是有好处的，融资成本会低很多，但是对于宏观经济、货币政策有一定冲击，所以当时还有额度限制。今年以来，央行也在做一系列冲刺的动作，就是人民币加入SD R.所以大体上人民币国际化经历了上述几个阶段。

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初衷是什么？最根本的出发点就是要减少对美元资产的依赖，实现资产的保值以及国家的金融安全，但到现在为止很大程度上并没有减少对美元资产的依赖，相反有可能加剧了这种依赖，因为我们的外汇储备仍然在大幅增加。客观而言，只要保持现在的汇率制度不变，人民币盯住美元，稳定汇率，这样一个背景下推动人民币国际化，其实对于减少对美元资产的依赖是没有效果的。推进的过程中，我们也碰到了一些具体的问题。

比如，推动人民币国际化很重要的出发点之一是要减少企业的汇率风险，但从中国产业经济特有的微观结构出发来考虑，实际上有时候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根据央行2008年的调研，沿海十几个省份的1800家出口企业当中，约有六成没有定价权或者定价权较弱，只有40%的企业是有定价权的，但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外资企业。而在国际贸易中，定价权非常重要。总体来说我们的微观基础，也就是企业国际贸易层面的谈判能力不支持我们使用人民币来计价和结算。

再者中国在所有的进口里，大宗商品占的比例非常高。石油、铁矿石这样的初级产品在国际市场上约定俗成，天生就是用美元结算。同质的相同的商品，用一种货币定价，是最合理最经济的，能够解决信息混乱的问题。大宗商品仍然占到我们进口总量的30%，进口这么多用美元计价的商品，如果出口用人民币结算，和进口时用美元结算是不匹配的，也会产生汇率风险，这也是微观结构上的问题。

如果将这些微观的东西抽象起来，给它一个理论框架梳理一下，这就是货币有一个交易网络。货币交易网络背后有商品交易网络，有了商品交易才有货币交易。再往底层看，最底层的是分工体系，商品的交易网络就建立在这个分工体系的基础之上，你能生产什么、你能给全世界提供什么样的产品，最终决定了你的货币地位。现在我们做的实体经济改革、转型、调整，对人民币国际化的发展都非常有意义。

人民币汇率变动走势

央行已经在提醒大家，可能会放开汇率，人民币贬值国家也不会一直兜着，微观企业都应该好自为之，自己做好保值，将风险锁定。遗憾的是，去年底那次央行的压力测试时间很短，而且这方面的警告声音还不够高，没有引起微观企业的足够重视。今年8月11日又做了一次汇率改革，释放贬值压力，这次警告作用可能更强一些。但是企业的道德风险还是很强，认为央行最后肯定会出手稳定汇率，而事实结果也是这样，央行开新闻发布会或者动用真金白银的外汇储备，稳住了汇率。

央行也是被动的，因为它发现汇率贬值3%、4%之后，国外投行一片恐慌，它们看人民币下半年贬值10%，这都是少的，很多机构看人民币贬值幅度到12月份是7折起，也就是贬30%以上的幅度。从现在来看，这些海外投资金融机构是亏损很严重的，对国外投行打击很大。8月11日央行宣布汇率制度改革，本来是非常好的事情，但是可能决策层没有意识到它的影响有这么大，所以市场有一些波动。到了明年，可能回过头来看，这次贬值又是一次压力测试，告诉企业你们真的应该锁定风险，管理好财务风险。这次事件应该说是一个警告，对于人民币汇率的稳定，对于微观企业行为更加理性也是有好处的。

中期时间来看，人民币汇率之所以有贬值压力，美联储有加息预期是重要背景。我预计美联储加息力度不如预期，而且时间上也会慢于预期。但终究美联储还是会加息的，人民币也会有贬值压力，只是可能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压力基本上还是在可控范围内。

人民币加入S D R的可能性

最近央行已经接连做了一些冲刺的举动，非常多的组合拳。8月份以来，推动汇率制度改革，中间报价机制改革，尽量让在岸和离岸市场趋同，允许投资国内债券市场，最近又放开存款利率上限，这都是很重要的。央行最近的金融数据披露也开始参照IMF的特殊金融数据披露规则，这样数据更加透明，对于国际投资者来说投资机会或者说信息方面更加充分了。更加重要的一点，中国最近也在推人民币全球清算交易支付系统，对人民币的自由使用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基本上是支持中国的，但是美国和日本可能有一些阻力，面对这些阻力，各方也提出了一些解决方案。第一种方案将IM F的份额改革、整体机构治理改革和S D R篮子拆开，过去投票权是需要有85%的份额同意，美国一家占到16%，只要美国一家不同意其他全部同意都不行。将人民币进入SD R的议程剥离出来投票的话，只要70%的份额同意中国加入IM F就行了，这就增加了人民币进入SD R的可能性。第二，过去S D R是五年一个周期审核，跨度非常大。法国等国就认为人民币占的比重比较高，会造成汇率波动。所以提出一种中间方案，如果11月这次评估人民币还是没有进入SD R，不用推迟到五年以后。设计自动进入的标准，短期内人民币达到这个标准就可以自动进入SD R，不用专门开会讨论。所以我觉得人民币进入SD R的可能性还是比较乐观，可能有百分之六七十。

（作者：徐奇渊，中国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研究员）【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