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穿过一些令人发怵的破旧街区,老房子,铁丝网、涂鸦,画着裸体女子的门面,黄色或绿色的门,甚至整栋房子都漆成红色。各种各样的表面。壁画、涂鸦、或者整体的色块,大红大绿,那是在中庸国家永远不能登堂入室的画面。一条条垂直于主道的窄街,坑坑洼洼,污水在闪光,停着些旧汽车。有的街道整条街都荒芜了,窗子后面是一场冷却多年、已经长出杂草的火灾,焦黑的大梁上面露出天空。刚刚走出黑夜的地铁在防止行人攀越的坚固栅栏后面,逃跑般地疾驶,重重地辗着钢轨。玻璃窗模糊不清,一些模糊的人形,好像拉着的是幽灵。
漫布山坡的是花花绿绿的贫民窟。有些街区有一种中世纪的幽暗氛围,停在过去时代的某个镜头中。好莱坞电影妖魔化了此类街区,其实和平弥漫着每个厨房,看不见炊烟,有人坐在自家的门口望着对面的足球场。街面上堆着垃圾。有人在公寓的阶梯上躺着。路边站着一伙伙戴墨镜的家伙和圆滚滚的乳房,肥硕的屁股,看上去那些腰只是放在一张张厚敦敦的圆桌上。有人站在十字路口朝自己的喉咙里灌酒。转过几个街口,世界又不同了,时髦辉煌、闪闪发光的高楼,衣冠楚楚的职员,豪华精致的宫殿、喷泉、花园、广场、激情拥吻的男女,后现代雕塑、博物馆……本地的土著一般长得宽厚敦实,就像岩石或者土豆,许多人有着鹰一样的面孔,但比鹰的尖峭温和得多,没有欧洲血统的鹰脸那么凌厉。西班牙人的后裔皮肤较白,轮廓鲜明。一座被藤蔓缠绕着的教堂,已经歪斜,钟楼的窗口垂着植物,发黑的岩石摇摇欲坠,入口被木板封住。据说,建筑教堂的石材来自原住民的神庙,西班牙人在原住民的神庙上建造了教堂,都是三四百年前的事了。就是这些曾经崭新巍峨,金光闪闪的教堂如今也奄奄一息,黑了,缓缓地沉没着。
索卡洛广场是墨西哥城的核心,遍布着教堂、博物馆、商店和人群。广场上的墨西哥大教堂门口有一个玻璃板蒙着的坑,下面是阿兹台克人的神庙遗址。大教堂就建造在这个遗址上,这一点意味深长。忽然,钟声响起,来自安放在教堂顶上钟楼里的1792年铸成的一口大钟,叫做瓜达卢佩圣马利亚钟,已经敲了200多年。
墨西哥总是令我想起图腾,世界各地早已失传的东西。在城市,图腾被简化为色块、涂鸦,几乎所有的外墙都被涂鸦。那些被叫做贫民窟的房子其实都是独栋,一个个马赛克般的地方密密麻麻地镶嵌在郊区的山坡上,与中产阶级的别墅倾向炫耀建筑材料品质的优劣贵贱鲜明区别。只是建筑材料比别墅差着几等。没有贫民窟这个词暗示的那么破烂寒酸,一栋栋独立的房子,纤维板、石棉瓦、集装箱什么都用上了,涂成五颜六色,就像积木。独立而有尊严,阳台上晾晒着纺织物,洗得干干净净。古老的麻片时隐时现。许多人家将自己的房子外墙刷成某种颜色,红的、绿的、蓝色、棕黄色、就像是族徽。
二
从前,土著是墨西哥城天长地久,因此懒惰臃肿的主人,如今已成战战兢兢的另类,世界波西米亚艺术家们仿效的榜样,现代艺术的灵感之源。马尔克斯的写作就受益于这种文明的倒错,颠覆。原住民的另类身份为他们自己带来了旅游商机,一副土著人的面孔就像面具一样总是能获得游客的好感,这种面孔意味着诚实、天真和失传的浪漫主义。原住民的后裔们也不失时机地利用这种好感赚钱,尤其是在那些卖土布和陶器的市场。
其实也未必,人心叵测,资本主义的全球化胜利以巨大的量在摧毁同化着古代世界各民族花了数千年才建立的道德自律和灵魂世界,诚实节节败退,投机狡诈才是世界新品格。土著人永远无法彻底适应西方人带来的生活模式,他们喜欢祭祀、音乐,舞蹈,披风、酒精、大麻、面具、肉糜卷饼、肉皮煮的红豆汤等等。在一家土杂店里,我看见他们在卖陶制的锅、马鞭、做成骷髅状的糖羊蹄(死亡是甜的)、鞍子、各种药草……土杂店,像中国县城的土杂店那样朝大街开着门,门口堆着陶器,挂着各种草编织品,后面守着一位老猫般的大娘。西班牙语统治着一切,图书、商标、账本、学校……玛雅语成了方言、土语、黑话,只有少数人还在说。
西班牙是正规、标准、高档。西班牙人从欧洲带来的那一套生活模式已经推行了四百年,在总统府的博物馆里,那位印地安血统总统胡亚雷斯的房间,完全是西班牙贵族式的,绣花地毯,西式卧榻,像框、书柜、绣花桌布……暗示着墨西哥生活的最高典范。但是,虽然西方文化无孔不入,墨西哥并没有变成一个次欧洲。土著人的那一套并没有消亡而是生机勃勃。土著是随便地睡在大地上的,也没有图书馆。如果西班牙意味着某种洁癖,土著则坚持着他们传统生活世界的“脏乱差”(中国发明的词,用来暗示那些过去时代的生活世界。墨西哥没有这个词,相近的大约就是原住民。)总统府内迭戈·里维拉的壁画显示,土著是土豆、玉米、仙人掌的种植者、巫师、音乐家、舞蹈家、匠人、武士、集市上的交易者,他们赤脚,赤裸着上身,小腹上围着麻布,泥巴滚滚。我猜想西班牙人的后裔加西亚·马尔克斯一定从原住民的麻布般的文化碎片里汲取了许多灵感,我怀疑他那种絮絮叨叨的、梦呓般的、碎片化的叙述方式就是从原住民的后裔那里学来的。马尔克斯出生在哥伦比亚,有生之年大部分时间住在墨西哥城。他是对的,墨西哥城是深不可测的大海。
三
汽车进入了老城区,这时候才九点钟,司机说,这个地方是步行街,我们得自己走到旅馆去。于是拉着箱子哗啦啦地穿过三百年或者两百年前就建成的街道,黑油油,阴森森,就像巨大的厨房,飘着玉米煎餅或者烤肉的香味。那些岩石的楼房旧得像费里尼电影里的道具,都是岩石造的,其间镶嵌着石雕、窗子、玻璃、木框、卷帘门、花盆……阳台!一排排阳台,扭成麻花状的铸铁栏杆环绕着,有人在其中站着,正在拉手风琴咧。所有的阳台都是阳台,没有被封闭、改造挪为它用。中国真是一个没有阳台的国家。有些女神的石像在街口的石柱子上张望。有个流浪汉披着脏兮兮的编织袋在街上大步流星。有个小丑打开他的包袱,取出粉盒、唇膏,开始朝脸上涂抹。他一直在这条街上扮演一个外星人,与游客合影,以此谋生,他要模仿雕塑一动不动站到深夜。隔几步就是一个教堂。只穿过一条街,就路过了三个教堂。木质的雕花大门,已经开关了无数年代,老态龙钟,会不会倒下来哪。拉开卷帘门的响声一阵接着一阵,墨西哥城醒来了。小贩推着冰在街上跑,送报纸的邮递员,自行车哐当哐当,有些车子后座上安装着一个大篮子,盖着的布下面露出水果。卷帘门拉开后,出现了卷饼店、冰激凌店、钟表店、首饰店、烤肉店、时装店、珠宝店……时装店的玻璃窗彻夜亮着的灯,现在关了。阳光从教堂后面泻下来,照着流浪者盖在身上的麻布毯子。大家各忙各的,都在开张。一个弄堂的门口写着WC,画了一个箭头,守门人在卖纸烟。餐馆的伙计在擦洗自家店面的人行道。一日刚刚开始。再过个把时辰,这里就要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了。诗人、乞丐、玩魔术的、杂耍的、闲逛的、居民、游客……都要来,此刻大多数人还在睡觉,有些人就睡在教堂外面的小花园的长凳子上,枕着登山包。
当我们安顿好行旅再出来的时候,街道上已经摩肩接踵。赶路的人不多,大家在大街上玩着,五个裹着麻布披肩的乐手站成一排,演奏老鹰之歌;女孩们东张西望,边走边啃着冰激凌;有人在仔细打量橱窗里的模特儿。魔术师也来了,他风尘仆仆,来自科拉马或者安内库尔科,一取出道具,就围了一圈人,他将一副扑克变来变去,变到只有拇指头那么大小,大家鼓掌,给他一些银币。我第一次在大街上见到魔术师,以前只是在书里看见。忽然,一场游行开始了。妖魔鬼怪光明正大地游行,人们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牛头马面、白骨精、蛇精、龙、骷髅……跳着舞,吹着西班牙圆号走过街道。活在民间的祭坛,其隐秘的源头来自玛雅人的祭坛。
人们的穿着很丰富,西装、T恤、牛仔裤、超短裙、披风、夹克、都有。很多人文身,大腿、小腿、肩头、乳房、脖子……原住民本来就有文身的习俗,西班牙人到来之后,他们依然文身。偶尔会碰上演员式的人物,扎着爆炸般的发髻,牛角般的发髻、文身。很多大胖子,游手好闲,吃着。生活的洪流,一家人出游,一伙人出游。孤独的人不多,孤独者要么是流浪汉,要么是骗子。大街喜气洋洋,既有西装笔挺的市民,也有大量成群结队来自偏远山地的天真汉,每个人似乎都在准备着随风起舞,都想跳舞。忽然,一个阳台上走出来两个人,一位拉小提琴,另一位开始唱歌。歌剧里的一段。人们或者站下来听,或者头也不回,继续逛。阳台对面就是一座教堂。建筑物闷闷不乐似的保持着中世纪风格,与时髦的街道壁垒分明,那街道就像昏昏欲睡的中世纪突然接到换装的命令,人们就纷纷换装、露出文着图腾的肩膀,光鲜结实的长腿,教堂简直气坏了,整天阴沉着脸。我发现,除了索卡洛广场上的大教堂人出人进,大部分教堂都被冷落。街道、建筑物、教堂和生活在其中川流不息的衣着光鲜或褴褛的现代人群之间不断地产生着一种梦幻感,既不是现代,也不是中世纪,某种巫性、某种魅力在人间游荡着,串联着,关系着,令人无法像在欧洲大街上那样确定不疑。是的,墨西哥城确实是欧洲的遗风,但是很难确定,这是墨西哥或者西班牙或者阿兹台克,一切混在一起,就像墨西哥人喜欢的那些糊状食物,将奶酪、火腿、面包、土豆、红豆汤、牛舌头、芒果、香蕉、大米、土豆什么的混在一起,煮成黏糊糊的一锅,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些配料,我吃了多次,都无法判断那些食材,颇似中国的某些吃法。而谣言一直在说,墨西哥与中国有着远古的联系,有些人从白令海峡来到这里,是的,感觉得到某些蛛丝马迹。
索卡洛广场上的大主教堂,手工打造了300多年(从1573年到1813年),如果不是此时代它供奉的真理奄奄一息,手艺失传,激情冷却,恐怕还要继续打造下去。与教堂一墙之隔,就是乱哄哄的市场,被教堂的阴影覆盖着,似乎在庇护,又似乎是在催促。摊贩们在兜售各种万灵节的面具,昏暗的光线下群魔乱舞,绿色的鬼龇牙咧嘴地嚎叫,都是亵渎那位唯一之神的。长筒丝袜被套在假肢上,棕色皮肤的肥女高举着摇晃,大声叫卖,她裸露的肩头上刻着一束玫瑰。挂着一串串大蒜,说是可以驱邪。挂着某种羽毛制成的挂件,据说挂在床头,可以驱赶噩梦。可以吃的仙人掌,一位嬷嬷削下一片给我,某种无味,涩而滑腻的东西。看见我嚼仙人掌,一位男子走来拍拍我的肩膀,竖起拇指。意思很清楚,我加入了他们一族。有两个小伙子在卖围巾,那种花色,强烈的墨西哥风。我买了一条。走了几步,小伙子走来拍拍我。递给我一些钱,我忘了找钱。在中国游客里流传着谣言,说是这些地方你绝对不能去,有太多的骗子、小偷、乞丐。没遇到。一直走到晚上九点,还跟着那些靠着墙根吃猪肉卷饼的墨西哥人吃了一份卷饼,算是我吃过的墨西哥最好吃的食物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梦魇,暗藏着回忆的闪光,时不时就从斜刺里杀出,令你记起往事。尤其是那些夹身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中年人,总是遭遇那些遥远的、失去了的世界,那种经验,那种美好,那种瞬间,令人感伤,忧郁,怜惜,这个疯狂的世界唉,它到底要奔去哪里。墨西哥城,一旦进去,就无法醒来。望着街角后面黑暗里那些远远的灯火,叹了一口气,这是一片大海,住着两千万人。只有到午夜,墨西哥城才像大海退潮那样消失在昏暗的深处,明天卷土而来的是否还同一个文明,有点令人担心。
(作者:于坚)【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