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大国崛起》第三集和第四集讲英国如何“崛起”,题目分别是《走向现代》和《工业先声》。与欧洲大陆隔开的英格兰的崛起历来是让人感兴趣的谜,可惜让人信服的答案并没有出现。
不用细说,大多观众都能感觉到纪录片作者渴望建立新价值观的急迫心情,画面、台词与环球采访的大手笔,处处都是新的。但细看新意却不多,《走向现代》谈的只是一个旧话题:限制王权。但仔细想想,限制王权的国家多了,为何出现现代化的只有英国?
国内学者指出,限制王权是英国政治发展史的“主线”,英国正是这样进入了现代社会。——— 看来摄制组正是抱紧政治专家老而弥坚的思路去英国寻找根据去了。
下集《工业先声》将瓦特推到聚光灯下之后招呼观众思考问题:英国为何有瓦特?看来是因为有了牛顿;瓦特发明蒸汽机之后为何没有被山寨?英国有很好的专利保护制度。于是,英国本土物理学家和专利学家详细剖析那些尘封往事,结论则由身在中国的英国历史学家稳当而妥帖地缓缓道来。
最令人吃惊的是片尾,台词引用了汤因比的话:工业革命技术革新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竞争。那么,纪录片为何不多讲最重要的“竞争”却要讲自己也觉得不那么重要的“技术革新”?
此片给我们的印象无非是英国抢占了某种技术上的先机(比如说全世界发明蒸汽机比赛中,英国碰巧赢了),然后整个国家与人民坐享其成几百年。加上经济学上亚当·斯密发现了“看不见的手”,英国女王“挥舞”着看不见的手,引领英国突飞猛进去了。
这分明是中学历史考试中文笔不错、但难以得到高分的答卷。亚当·斯密说过,财富要增长,条件是“和平、便利的税收,以及适度的司法”,而这些都是政府要勉力去做的事情。台词作者琢磨出来的、某国掌握“秘诀”或“宇宙真理”于是畅行无阻的思路还是还给武侠小说作家吧。
“毕生思考现代世界的起源”的英国历史学家与人类学家麦克法兰写了一本书《现代世界的诞生》,将“为什么现代化首先在英国诞生”这个问题作了耳目一新的解释。刘苏里说得挺好,“麦氏之现代英伦诞生的故事太精彩了。这种精彩,是建立在无数知识人的‘尸骨’之上”。
麦克法兰固然好发惊人之语颠覆前人理论,但此书最有价值的部分在我看来却是他重新阐释、组合了亚当·斯密、托克维尔与马克斯·韦伯的旧观点从而形成的新看法。
麦克法兰认为现代化不是一个观念,而是一种状态。在这个社会里,政治、社会、宗教、经济等因素要相互独立。这是托克维尔的想法,麦克法兰的厉害之处是提出了与之对立的社会是互嵌性农业文明的说法———即使一个社会的经济总量中工业占了很大比例,城市高楼林立,如果以上几个因素“互嵌”,比如企业里充斥裙带关系、宗教过多干涉家庭……社会就难以摆脱农业文明形态。托克维尔的说法是,旧制度将生活中互不相干的领域混成一锅粥。
突破农业文明或者说将互不相干的领域隔开的办法是什么?麦克法兰提出了一个可行之道:发展业余爱好。他引用贝利斯的观点说,某些社会先前被宗教和亲属关系凝聚为整体,但是游戏、运动和业余爱好提供了打破这种“共同体”的手段。足球、养花、养猫、集邮、养鸽子、填字,哪样不是在英格兰最先兴起的?
因此,麦克法兰说,游戏、运动和业余爱好是映照资本主义的一面重要的镜子。
我不由想起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过,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范畴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看来“业余爱好”姓资姓社还是个问题。
几年前,劳伦斯·斯通在《纽约书评》上撰文,说如果麦克法兰对了的话,他就是历史学界的爱因斯坦。
麦克法兰可能真对了。比如,与现代社会对立的还有日本学者速水融提出的“勤力社会”。这种社会的表征恰如陈志武所说的“勤劳而不富裕”,陈志武的解释是中国人的“勤劳”只是对冲了“制度成本”。这并不是孤例,在国际上越勤劳的国家往往越穷。这从经济学上证实了麦克法兰的惊人之语并非空穴来风:崇尚“毫无利润可图的典型的业余爱好”的英格兰人的确“拥有财富与余暇”。
(作者:曾园,媒体人,广州)【来源:南方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