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一幅画,你能看到什么,想到什么?估计很多人都得发蒙。不就是画嘛,在那里明晃晃地摆着呢,别人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什么啦。
说是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犯嘀咕。
确定的一点是,画是需要读的,需要思考的;就像书需要读,需要思考一样,如果风过了无痕,水过地不湿,看见就像没看见,创作它们还有什么意义?
当年诗人、画家马莉画过一组诗人的头像,我仔细研究后,发现诗人的嘴绝大多数都是闭着的,于是写了一篇《闭嘴的诗人》给马莉看。不知她是否受到了触动,那一段时间她画的诗人开始频繁张开嘴,但不久以后又都闭上了。我颇为自得,以为读懂了画,或曰会读画。但这也只是灵光一闪,此后去看各种书画展览,还是不得要领,莫名其妙。
及至得到远人的新著《有画要说》,都是一两千字的短文,共七十篇,逐一读完,不禁豁然开朗,读画,原来应该这样读。
就拿普通读者最熟悉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为例,中学课本中有一篇课文,对此画有提纲挈领的解读,大意是“充分表现了在封建势力和资本家的剥削下,俄罗斯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远人读画时,一个标题就把要说的话几乎都说明白了——《让纤夫还原成纤夫》,附着在画面上的压迫,过多的政治内涵,瞬间被消解掉。这并非彻底否定所谓的“压迫内涵”,而是要将画作拉回其原点,揭掉蒙在读者眼睛上的那层纱布。“过于强调阶级,往往使人无法看清个体。俄罗斯天才们的不凡之处,就在于他们将目光锁定在个体之上,锁定在生活之上,也锁定在艺术的原则之上。”
如今中国的大小城市,广场街衢,常见各类雕塑,尤以人像雕塑居多。这些雕塑有什么特点和门道?远人在《坐在一起的人》一文中,介绍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的青铜作品《家族群像》;“……丈夫和妻子微微有些距离,丈夫很自然地将手臂伸向妻子,后者亦然。在两人交叉的臂弯上,坐着他们的孩子。三个人都雕塑得无处不圆润,因此他们的姿势和动作都给人温暖和幸福。”他进而分析这位雕塑家:“不管他使用的材料是青铜还是石头,完成后的那些作品总是非常圆润。圆润意味棱角的取消。因此,面对他的随便哪件雕刻,都使我感觉一股能抚摸到的温存在其中闪现。”不由联想到,我们身边的雕塑,果然是圆润得居多,尖锐的少见,原来来历在这里。
有些事物,因为平常、易见,便会视若无睹。就像这些画,只有静下心来打量,才会发现各有其独特和值得深究的东西。比如,人类讲究和追求成熟之美,远人在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中,发现了“诞生之美”,“尽管画中的维纳斯不是一个婴儿,但她所处的时刻却恰恰是生命将要绽放的极致时刻。就美的范畴来说,这或许就是最初之美的顶点。在这个顶点上,……是连‘天神也会感到喜悦’的时刻”。他还从法国画家劳特累克的若干关于红磨坊的画作中看到人类的“孤独”,无论画作中出现多少人,那些人总是显得不怎么兴奋,且都紧皱眉头,郁郁寡欢。从古至今那么多画作,无论抽象的,具体的,写实的,变形的,都是凝固的看到。远人眼睛看到的,心里看到的,说出来的,都有着作家独特的敏锐,带着强烈的个人体温。
有必要说一下专业的问题。远人将这本书定性为随笔集,不愿称其为艺术评论或者画评,其潜意识里也许是担心专业两个字吓跑了读者,或者被那些执迷于专业的“匠人们”指为不专业,所以才干脆拒绝专业,拒绝定位为评论。的确,这不是一本正襟危坐的评论集,而是有着轻松笔调的随想录,但从普通读者角度看,这仍不失为一本相对专业的、起码是半专业性质的普及书。作者曾习画十多年,对西方各类文化艺术有着广泛的兴趣,因此他在谈画时往往更准确,更有话可说,更一针见血。就像解读一个人,如果对他没有基本的了解,完全不知道其性格、成长历程、知识背景、价值取向等,怎么能凭空瞎说?远人在解读画家英国透纳的《商船遇险》,就告诉读者,画家当时就在这条船上,当海浪翻滚时,他要求水手将其绑上桅杆,以便目睹海洋是如何展现自身的。“因此,他的笔下不仅是真实,还有激情”。这些基本的知识若有助于普通作者更深刻地理解作品。凡•高的作品为什么可以卖出那么高的价钱?远人在解读凡•高的《星夜》时说,凡•高看到的星空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星空。“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是有激情的生命体。对任何人来说,激情都毫不陌生,在我们每个人的少年时期和青春期,都或多或少地体验过,激动过。但没有多少勇气,我们就很难将这种原始而充沛的情感延续……今天凡•高的作品屡屡被标出天价出售之际,抛开那些商业运作,里面是不是也包含人对生命和激情的最终肯定。”尽管是一家之言,却有让人因共鸣而拍案之冲动。远人的看到,更适合当成画作的旁白。面前挂着一幅画,你在看,他给你讲。很老实,很扎实的述说,没有一点故弄玄虚,一句话就是一句话,句句说到点子上,让你简直无法再去概括他的话,只能频频点头。
(作者:王国华)【来源: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