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语言总是力求精準。一般说来,精準可说是不引发歧异,好比藥品说明书,每日服用几次、每次服用几粒皆是一目了然;又可说是準确无误,即所述与事实脗合,或与规律、真理相符。然而,诗歌所追求的精準与上述二者无关。它力求精準即是要将内在思想感情借助文字符号传神地描绘出来,“精”表示用最经济的语言实现最大价值、包容複杂的内涵;“準”则具体体现为诗性表达的力度,当你读罢而内心被一下子打中,就可称得上準了。
事实上,持有多义性是诗歌相对其他文类而独有的特权。在文本以内诗歌语言应当具有弹性,不能做单调、偏颇的表述,而应把事物间紧张关係呈现出来,既用想像获取诗意又为读者留下多元理解的空间。中国人讲诗,更欣赏言有尽而意无穷,董仲舒说诗无达诂,也就是没有一成不变的解释,没有唯一正确的答案。西方人讲“Words do not have meanings, people have meanings for words”,有人这样翻译,叫词无定义,义由人生,说的也是同一道理。
在众多古典诗歌中,李商隐《锦瑟》可说是这种多义性的主要代表。从字面上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说的是鼓瑟之音声声入情,教人想起难忘的时光。可人们不解的是,何以多数是二十五弦的瑟竟生出五十弦来?“莊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讬杜鹃”这裏为了描绘听者的感受运用了两个典故,他就像莊周梦蝶一般醉心雅乐,沉浸其中而无法分身;又引古蜀国王的故事,据说他禅位以後继任者强佔其妻女更败坏了国家,他心有不甘化为杜鹃鸟、至春则啼,滴血则落成杜鹃花,这分明是说诗人於此乐音有深切的寄讬。“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前一句与苏轼《水调歌头》异曲同工,讲的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後一句我最为欣赏,因为它写出了欢愉之情和惘然之感只有一步之遥,当初在欢乐场面之下早已感慨万千、若有所失了。
《锦瑟》古往今来的解读不可计数,我以为其中可重点参考的是何焯、叶葱奇、钱锺书等人的看法。何焯以为此诗有寄讬,係自伤之词,哀叹自己怀才不遇。叶葱奇则从弦的数量、蝴蝶和杜鹃的隐喻、月明日暖之徵等判断诗人所叹重心应是悲欢离合,又有思归之意。此外钱锺书还有妙解,以为《锦瑟》是以诗论诗。在他看来,首联讲时逝而文存,颔联解说作诗之法,颈联指的是风格和境界,此後首尾呼应,“言前尘回首,怅触万端”。带着这些解释框架重归文本,想必你会有远超字面的体会,甚至产生缘於自身经历的独特理解。
这裏并未声明谁的看法才是正确的,其实,只要能够回归文本,结合上下文仍解释通达,就是合理的看法。读诗应该不求甚解,这个词在今天被多数人误用了,陶渊明说五柳先生“好读书,不求甚解”真正的意思是得意忘言、不作过分的解读。一首诗读罢便随意猜想、发挥恐怕不利於深入理解,而调取有关资料未经详细考证就穿凿赴会则是另一种过度阐释。曾经有电视节目将《锦瑟》的背景解释为义山的一段爱情故事,绘声绘影,奈何多数说法存疑,不能取信於人。
(作者:吴念兹 )【来源:大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