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铜锣湾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裏有曾经全世界最贵的街道(罗素街),也有着全香港第二大的公园(维多利亚公园)。我必须得说,我对铜锣湾一直都是处於一种很複杂的感情之中,说厌恶,倒也不至於;说喜爱,那又说不上。坦白讲,我做梦都想搬离这地方,但又总觉得不捨得,想了好几年,才能稍稍形容那种感情:暧昧。
说起铜锣湾,我总会想起无数个我曾在这裏经历的回忆,这些回忆暧昧不清,难以整理。我记忆力很差,但我总能在铜锣湾之中找出几缕回忆的碎片。无论是快乐的,痛苦的,这些总能在铜锣湾之中找到,那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乡情”吧。或者自我出生的那天起,我的回忆就注定和铜锣湾绑在一起,毕竟,每个晚上我都会在位於铜锣湾的家中度过。回忆良久,就觉得我的成长好像跟铜锣湾紧密地绑在了一起,纠缠不开,正因如此,我才会用“暧昧”来形容这种複杂的感情。我上学,学校在铜锣湾(虽然现在不在了);我幼时的娱乐多半也离不开铜锣湾;每日,我也总会吸上几口属於铜锣湾的空气(还是废气?)。
回忆的碎片,便因此和铜锣湾越来越近,当醒觉过来时,早已分割不开。
那回忆中的鐘声
在我年幼时,我的生活是很单调的。上学前去街尾的麵包店买个麵包,再配个豆奶,就会出发去上学,我的学校离家不远,不过是十五至二十分鐘的路程,我通常都会选择走过去,那时候的大人们都在讨论着我听不懂的事情,什麼“雷曼”呀,“股票”啊什麼的。我一句都听不懂,也没兴趣懂,那时候的我,天真的认为一切事物都是永恒不变的。那些街道,那个在楼下笑容满面的看更叔叔,那些讨人厌的老师们,那些对功课叫苦不迭的同学,更甚至我那严厉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正在牙牙学语的弟弟,唠叨的嬷嬷,以及不幸中风行动不便也说不了话的爷爷。我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不会改变,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
有时候放学,母亲会带我去附近希慎广场地库的超级市场买东西,那时候的事情我总是记得不太清,我曾经因此问过我的母亲,她回忆了一阵,说只记得那时候的我蹦蹦跳跳,捉也捉不住,不消一会就不知道跑去哪了,总爱自己跑去超级市场附近的模型店看玩具。我母亲又道:“你到了那附近,总是嚷着要去看时代广场的大电视,要不就要去维园的遊乐场玩,真是很顽皮。”我不禁冒出一丝冷汗,嘴角抽了抽,说道:“是吗……我不记得了……”此时母亲露出了回忆的神色,用很怀念的语气道:“以前爷爷还没有中风时,总是跟不足一岁的你去时代广场玩,那时候的爷爷真的很疼你呢,老是带着你周围跑。”
“……我不记得了。”母亲闻言笑了,说道:“爷爷中风你才刚一岁,又怎麼可能记得?我还记得那时候爷爷抱着你在时代广场的大电视前拍了一张照片呢,等我找找……”她找了大概十五分鐘,方才在一个柜子内翻出一个相簿,再在某页之中找出某张相片。只见一岁的我正笑容满脸的坐在爷爷的肩头上,背景上的则是时代广场象徵性的大鐘。我心情複杂地看着这幅照片,不禁看向了我们家的神桌上。爷爷的黑白照片正放在上面,笑容依旧。
我到底忘记了什麼?错过了什麼?
若不是我母亲说起来,我也没有意识到一切其实早已开始出现变化。
若不是我母亲说起来,我也不会知道街尾的麵包店已经倒闭,换成了一间藥房;我也不会知道附近的美心丢空没人租很久了;希慎广场老早拆了重建了,现在变成了个高耸的商业大厦……忽然发现,我住在铜锣湾,同时却又对它极不熟悉。
於是在某个假日,我漫步在铜锣湾上,决定让自己能再次寻回过去的铜锣湾。
逐渐消失的街道
不知何时,时代广场早已变得陌生。
以前的时代广场九楼是小孩子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那裏有售卖着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的几间店舖,但是最重要的是那裏有着一个颇大的遊乐场,照我母亲的说法,那时候时代广场九楼的遊乐场可说是最受小孩儿欢迎的地方,每逢假日,遊乐场上都会充满着小孩子的欢声笑语,那时候的时代广场可以说是最热闹的,听说在那时候,我三不五时就会跑到遊乐场,叫上几个孩子,有时赛跑,有时打架,反正就是没有停下来的一刻。
於是我走了上去时代广场的九楼,那时候的遊乐场早已经被拆掉了,那个位置变成了一间很著名的连锁咖啡店,那些店舖早就倒闭了,换成了一间又一间的名牌店舖。街上那些具有特色的店舖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间又一间的连锁店或者藥房,我那个住了铜锣湾很多年的朋友说起了铜锣湾的改变,也不无感慨的说:“前一年看见的店舖,到今年可能已经不存在,不知道是因为什麼,住在这裏,就会有种‘什麼都会消失’的感觉。”
我听了这句,竟觉无比震撼,我也曾问过一位跟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但他只是皱了皱眉,也不太记得以往铜锣湾的面貌。我到那时才发现,不只是铜锣湾,整个香港都在转变,不只是地方,连人都在不断改变。
当很久之後,我看着街道,接近七成的店舖都已经和回忆中不一样,看着镜子,我也已经由一个活泼顽皮的臭小子变成了一个略显阴沉的胖子了,母亲的头髮都添了几条白髮,父亲不经不觉也消瘦了许多,爷爷也早就过世了……
我才发现,家人不会一直陪伴自己,他们都在时间的运转下逐渐老去,直到逝去,那一刻,我才发现了时间的残酷。有些人,离开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有些事,消失了就不会再出现了。那时候的街道,也不会再回来了。
直至那一刻,我第一次出现“时间过得真快”的感觉。
些许仅存的碎片
离开时代广场,我和刚过来的朋友打了声招呼,便和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一点一滴的回忆浮上心头,我像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子般到处捡拾回忆的碎片,然後在脑海中不断把玩,那些回忆,有的痛苦,有的快乐,当回想起这些时,心情却只有一丝的哀愁,佔大部分的却是怀念。
和我并肩走着的朋友忽然叹了口气,看着周遭的景色,忽道:“还真怀念啊……”我闻言也不禁笑道:“自从毕业之後,你也很少来铜锣湾这边了吧?”我的这位朋友是我中学的同学,跟我一同厮混了六年的中学生涯,是我难得的好友。“可不是吗?我跑去内地唸大学了,如果不是你叫我,我怎会无缘无故跑来啊!”他笑着这样说,随即指向了学校的方向,笑道:“去那边看看?”我也点点头,说道:“随便。”
我们的中学在香港大球场附近,离市区很是遥远,离我的家也需要十五至二十分鐘的路程。当我和朋友再次看见了那间学校,两人都不禁露出了怀念的神色。那间学校不是很破烂,也不是很漂亮,它就只是立在这裏,接受岁月的摧残。在中学旁边的则是小学部,墙身有一些以前学生的画作。我小学,中学都在这两间建筑中度过,当再次看到了它们时,忽然有种怪异的感觉。“真是怀念。”旁边朋友的声调有点怪异,又道:“以前还没有毕业时作梦都想离开这裏,但现在……却又有点想回来这裏了。”我们以前读的中学并不是什麼很好的学校,那裏的人成绩不怎麼好,人也不怎麼样。但我可以保证,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还是会选择这间学校。这并没有什麼原因,只是这六年在这的生活实在太刻骨铭心,才会令我们如此的感慨。他在内地的生活并没有很顺利,这我是知道的。但当他这样诉说时,我却好像真切感受到了他的辛酸和苦恼。
这地方载着我们很多的回忆,有快乐的,有痛苦的,有悲伤的,有苦恼的。但几年後回来了,那些痛苦,悲伤,苦恼彷彿消失了,只留下了无尽的怀念和微微的空虚。以前觉得很重要,不能忘怀的事,那些不能分割的爱情,那些不能轻忘的仇恨,却早已随风飘散,仅留下了一颗又一颗的回怀碎片,供人忆怀。
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那回忆中的公园
在十分鐘後,终於回到了市区,我告别了表情複杂的朋友,从中央图书馆过一个马路,便来到了全香港第二大的公园──维多利亚公园。
有多久没来了呢?我默默地想着,中学体育课的时候还有时候会来维园打球,两年过去了,自己对这地方却是越来越陌生了,是这个公园变了,还是我变了?
我漫步在维园之中,幼时的回忆不断浮上了心头,看看那个水池,到今天还是有人会把一些遥控船放进去玩,旁边则有着不少的小孩和父母正看着。“妈,我也想买个遥控船玩!”我彷彿看见了幼时的我正这样的说着,而母亲则笑吟吟地说道:“你考高分就买!”
结果,最後还是没买。
每当走到一个地方,就会有新的回忆在我的脑海中湧现,看看那个遊乐场,我以前经常在这荡鞦韆;看看那个足球场,我经常在那踢球;看看那片草地,中秋节时我们家通常就会在那边赏月……
这裏虽然改变了很多,我却依旧在这裏找到了很多的回忆。
还记得小时候,我在图书馆借了书,就会跑到公园的某个座椅上,津津有味地看着那些书,在没有互联网的那时,书本和电视是我唯一可以了解这世界的窗口,那时候的铜锣湾,对我来说就是我的全世界。但正因如此,当我走出了这地方,我发现这个世界有多大,有多少的事物供我发掘,然而时间是不等人的,当我醒觉过来时,那时的铜锣湾好像早已不在了。
“你变了,变得不再爱笑了。”母亲曾这样对我说道。是的,我变了,变得冷漠,变得多疑,变得阴暗,有些改变是好的,但更多的则是应该避免的,在这裏的种种让我不自觉地在自己的心中筑了一道墙,一道无人能越过的墙,不知何时,年幼时快乐的笑容早已消失,换来的却是一直沉思的脑袋和阴霾不清的不安。不知何时,我好像已经把以往的自己扼杀在童年的美梦之中,最後,只剩下了一个不再爱笑的男子。就像铜锣湾这个地方一样,当时间过去,那时的珍惜的东西,可能早已不复存在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了什麼叫成长,成长是痛苦的,却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无论是父亲,母亲,弟弟和嬷嬷,又或者是朋友,他们都在不断地成长,无论是自己愿意又或者是不愿,他们在成长的路程之中,并不断地思考和进步。无论那事物美好,醜恶又或平平无奇,时间都会将他装饰上历史的沉重感,而当人们回想到那回忆时,却只会感到了谜一般的怀念。
看着满天的落叶,街道上满是行人。旁边的座椅上坐着一对年老的夫妇,相爱如昔;大道上,一对年轻的夫妇抱着一个婴儿,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旁边一对穿着校服的学生正高声谈笑;後面几个小孩正在赛跑,欢声不断。这些容貌彷彿和回忆中重合,早已冰冷的心好像又重添了几份温暖。所谓的幸福不就是如此吗?
人生,就像是一个城市,某些东西会随着城市的成长而消失,当你回首的时候,彷彿一切都不再一样,你会感到悲伤,你会感到不捨,因为这些事物已不会再回来。然而当你重新审视这一切的时候,却发现到处都有着回忆的残迹,而这些残迹,会变成一幅新的图画。儘管可能有一日这幅图画会再次消失,我会重新陷入迷惘,但我相信,那时候的自己会再一次创造出不一样的图画。
(作者:陈柏渝,喜爱写作,就读於岭南大学持续进修学院)【来源:大公报】